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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31 18:3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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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天就是截止日期,但是仙道的却灵感干涸了。“寂寞的声音……什么是寂寞的声音呢?”在心中默念着。窗外枝叶茂盛的树上传来阵阵衰弱的蝉鸣;计算机的风扇在湿度甚大的空气里制造出的回声,混合盘旋在狭小的公寓里。大概这些都是寂寞的声音吧。
无穷无尽的寂寞……
干脆去烧水,想沏了一壶茶。站在梳理台旁边等水烧开的时间里,仙道望着电脑屏幕上变化的几何图象,心里突然揣满了胡思乱想。
“如果在这坐过少年的我和青年的我的打字键盘前,有那么一条时光的河流,倘若说能够沿着这条河,逆流而上,一直上溯到高中时代;倘若说所有的选择都可以重来。那么,也许就能够找到海了——我所寻求的属于我的自沉的海,能够让我抛弃一切顾虑,投身其中的海。在那里有永恒的时间,有不会突然离你而去的人,却没有能够伤害你的人和事。日子过得像坐在闪电上奔驰;或者是骑着单车,走到下坡路在用几近重力加速度的加速度迅速下滑的时候,忽然放开扶着车把的双手的那一瞬间。”
但是像是从远方听到的火车汽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水已经开了。他想如果今天还画不出来,实在不行明天就亲自去负荆请罪吧。
16岁的夏天,也有这吵人的蝉鸣。灼热的空气,通过衬衣的袖子,包裹住汗津津的身体,感觉就像凭空地生出了一层壳。在箱根,即使到了夜晚也没有被绚目的霓虹灯点缀的城市,乡镇四周就只剩下零星的灯火。因此,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寥落。乡下旅馆的棉被间是有一股淡淡的霉味的,在这种味道中间,我们用青涩少年的躯体相互拥抱,借此安慰内心中的伤痛。
我们相互拥抱着,直到太阳下落,直到黄昏的云霞全部消失,直到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黑暗里只有反射了从窗外射入的灯光的眼睛,一闪一闪。这让我想起了奈美惠的眼睛,也许和这双眼睛很像吧。我又想起了她,她的死。
18岁的她在这个夏天里患脑炎死了。医生本来的诊断是感冒,但是她发高烧就是不退,尽管后来发现是脑炎却为时已晚了。我走上水泥楼梯,去她的病房看她,那个时候她明明已经无法说话了。可是当我见到她的白皙的脸上的那双虚弱的眼睛,却觉得她分明在对我说:“谢谢你,小彰。”当时她是多么渴望活下去,她是多么热爱生活,也许只有我知道。然而一会儿工夫,她就走了,生命就这样无情地飞逝了。这一年的夏天,或许是我迄今为止的生命中最接近死亡的时期。因为我失去了我的姐姐,唯一与我血肉相连的手足。生命的脆弱和倏忽,在死亡的黑幕前,赫然出现在,令人无从躲避。那是个可怕的夏天,无论我怎样说服自己,也无法相信奈美惠真的永远离开我,不会回来了。
她下葬的那天,天下着雨,人们打着黑色的伞。宗一郎抱着我哭泣,单薄的肩膀在同样单薄的我的中间颤抖,但是我却没有哭。我一点都不觉得姐姐死了,也不觉得悲哀,我只是因为不见了她,心中充满了空虚和寂寞。后来我和宗一郎在漫长的暑假里的一天,我们住的箱根的亲戚开的旅店里,绝望地拥抱了。那不是恋爱,而是借他人之手的自慰罢了。
而原来的生活,在那个夏天以前的一切,又是多么的幸福。
我的家和宗一郎的家是亲戚也是邻居,应该说是前者促成了后者。我很早去世的母亲是宗一郎母亲的妹妹,所以他的妈妈是我的阿姨。因为母亲早逝的关系,我和姐姐的童年是和与我童年的宗一郎一起度过。宗一郎的父亲位小提琴演奏家,他们的房子很大,有个不小的庭院,算是阔绰的亲戚。可是因为我的年幼以及宗一郎父母的亲切,丝毫也感觉不到寄人篱下的痛苦。
庭院里长着含羞草和铃兰,还有一棵颇有些年纪的樱树,据说以前还能结出很甜的樱桃,但近些年却不再开花了,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枝繁叶茂的。不愿做暑假作业的午后,用扇子挡住耀目的阳光,我就躺在门廊上午睡。闭上眼睛,到处是海浪一样阵阵声波汹涌的蝉鸣,或许其中还夹杂着从二楼书房传出的小提琴的乐音。
砰!
一个硬东西突然砸了我的脑袋一下,我睁开眼睛,在眼前的是个橙色的篮球以及一双沉静温柔的眼睛。
“彰,一起去玩球吧?”
“不去,好热呀。”
“小彰,去吧!”那是一阵含着味噌味的香,阿姨和奈美惠刚好走出来,“否则晚饭就会吃不下了,反正你也不做暑假作业的不是吗?”
“安啦,我知道了。不过今天晚上吃什么?”
“吃涮锅哦。”
“去,这么热还要吃涮锅?”
“人多吃才热闹,你们不来我就懒得做呀。”
“快去吧,宗一郎都等急了。”
奈美惠推着我的肩膀,让我的心忽然觉得一种针扎一样的疼痛。
“我还要一碗饭。”
“嗨!”
我把饭碗递给奈美惠,她总很努力地跟阿姨学做料理,实际上家里的饭基本上都是她做。她说女人味是和料理的味道相连,不会做好吃的料理的女人,就称不上是完美的女人。当然她学做这些也是被母亲去世的情况所逼,其实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有的连煎蛋也未必会做。
“姨夫不下来吃饭吗?”
“恩。”
阿姨担心的皱了皱眉头,“他要练习一首演出的曲子,但据他说现在还完全不得要领。”
“艺术家也很辛苦呀。”
“是呀,是呀,因为艺术家依靠的是那点来如风去如风,不可捉摸的东西呀。”
“不过,小彰说话越来越有大人模样了。是不是呀,奈美惠?”
“是呀,他也该长大了。”
我的饭碗里盛了六分米饭,被放在眼前。
“那,我干脆收养小彰好了。”
“啊?”
我吓了一跳,瞪着自顾自微笑着的阿姨。
“艺术家的妻子也很辛苦而且也很寂寞,宗一郎也很寂寞是不是?”
“恩。”宗一郎嘴里塞满了天妇罗,出了一声表示肯定。
“那,奈美惠怎么办?”
“我已经想好了,等宗一郎长大了就把她娶过来,如果收养了将来还是要嫁人,不如嫁到我们家来,大家永远是一家人,永远生活在一起。”
“噗”的一声,天妇罗全喷了出来。
“老妈!”
这时奈美惠再也忍不住地大声笑了出来。
“哎,奈美惠那你呢,你答应吗?”
永远是一家人,永远生活在一起……这一句话就在那个夏天被轻易的打破了,失去了奈美惠,幸福的天平就不再平衡了。
阿姨为了让我们不会过度的悲伤,干脆让我们去箱根旅行,大概她也不愿意见到两个孩子触景伤情吧。从那个时候开始,宗一郎的形象,那双温柔而沉静的眼睛渐渐地在我的记忆里变得鲜明起来了。
仙道最后还是没有想出用来投标的演奏会宣传方案,所以这次只能弃权了。想到明天怎么和科长交差,他很犹豫。其实都应该怪那个演奏家的主题:“寂寞的声音”,这么抽象的东西怎么能用画面来绝妙的表现出来呢?真是胡闹。“寂寞的声音”?可笑,真的会有人来听这样的东西。
但转天仙道还是硬着头皮去上了班,一进门就看见科长夸张的笑脸。
“怎么样,仙道君?即使再怎么说没有灵感,但方案还是做出来了吧,真有你的。”
他只好无奈地冲着科长微笑了笑,这时他忽然觉得为了说明会而买的廉价西装的肩膀部分原来是这么地紧。“不,其实是相反,我还是没有想出来,实在对不起。”
“还是没有想出来?”
科长不但快速变脸,连声音也陡然高了八度。
“是的。”
“那今天的投标呢?”
“只能弃权了。”
“弃权?你知道我们公司为了争取到这个机会做了多少努力,现在却要弃权?这个人在国外著名的演奏大师,这时首次回国举办的演奏会。不光在东京,在大阪,京都,神户,名古屋,千葉,扎幌,旭川都有可能举办巡回演奏会。如果今次能够中标,我们公司设计的广告,招贴画就会遍及全日本,那我们的公司也会一跃成为业界的一流公司,不是吗?而你这小子竟然眼巴巴的把这样大好的机会放过去了,说什么你也要负起责任来!”
“那,那么让我辞职吗?”
“混蛋!你能一走了之吗?现在你赶紧回家好歹想个草案什么的,说明会结束之前亲自叫给那个叫神宗一郎的演奏家,说不定印象会更深刻也说不定。”
什么?他是说谁?
“可惜那个人不是个女的,仙道你不是对女人很有一手吗?”
“您……您是说演奏家的名字叫神宗一郎?”
“笨蛋,给你的资料你看了吗?据说这小子还很年轻,是某名演奏家之子呢。”难道说,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仙道觉得自己现在大概是在做梦吧。
二
18岁的夏天,我和宗一郎再一次去了箱根,爬上了海拔1438米的箱根山。虽然并不算是很高的山,但那里真是美丽的地方。从伊豆方向吹来的强劲的海风被山谷里的雾气滋润了,扑打在人的脸上只剩下温柔的抚摩。山脚下的芦湖形状狭长,却滋养了很多植物和色彩鲜明的鸟,昆虫。我们下山的时候要经过箱根关遗迹,在纪念碑前照完相片以后,我们就干脆在路边坐下来吃盒饭。
“这是阿牧和藤真他们最后的夏天了吧。”想起鱼住的离去,我突然有些伤感。
“听说藤真还准备参加冬季赛。”
“是吗?他还真执著。”
“仙道你呢?以后还打算打篮球吗?”
宗一郎放下了饭盒,抬起他的头,风把他前额的头发吹乱了,下面呢,仍然是一双沉静温柔的眼睛,我在那双芦湖一样的眼睛里也见到了我的倒影。他大概是想安慰我吧。
“鱼住走了,要我做队长,不过也就再有一年的时间而已。我并不十分执著,输给你们也并不觉得十分难过,阿牧是个出乎我想象的后卫,如此而已。队友们都很了解我,相信对我不会抱太大期待吧。”
说起来执著,我们所在的这里正是写满了执念的土地。相摸和伊豆的武士,从战国时期以来的战斗,使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充满了令人热血沸腾的某种东西。所以,人们才会像是飞蛾一样被明灯吸引一样来到这里,不仅仅是因为风景,温泉这样的东西。国语课文里曾选有川端康成的《我的伊豆》,里面介绍说:“热海以情死而闻名。”离箱根关不远就是伊豆的都会热海了,我想来这里殉情的恋人们一定是被这令人热血沸腾的,希腊的英雄般悲剧的献身殉死所迷住了吧。
于是,我这才发觉,姐姐死的那一年,我也是怀着殉葬的心情到箱根来的,从心情这一点上说和追随朱丽叶而去帕里斯没有分别。我所追求的不是生,而是死。随着奈美惠的脚步,我也亦步亦趋地接近着死亡,眼睛里没有了其他的东西。但是,又是谁在那个时候唤醒了自我催眠了的少年的心的呢?是宗一郎吧。他拯救了我,把我的眼睛从黑暗的死的旋涡里拉开,重新投向了世界。
回到旅馆一进房间的门,我就从背后抱住了他。他温暖的身体带着汗水淡淡的咸味,令人不禁兴奋起来。
“我现在很脏。”宗一郎的声音永远是冷静的,然而现在却夹杂了些许不易觉察的情欲。“没关系,现在就很好。”我说着吻了吻他的颈,那里也是潮湿而微咸的。我们很少有超越朋友关系的举动,即便有也无非是拥抱亲吻和相互的自慰,但每一次却异常汹涌激烈,好象因为长久的时间而急不可待。我们甚至一整夜的时间接吻,让口腔和舌头处于一种甜美的麻痹状态或者交缠着汗津津的身体,哪怕熟睡也不肯分开。对于我,这难以解释为爱情,或者该说是一种抚慰。宗一郎的温柔沉稳的眼睛,总是给予人慰伤的力量。
开学的日子并不是总能见到他,有的晚上我会做一些关于他的梦。其中有一个是在雪山是迷途的梦,尽管我从没有去过任何一座雪山,但那个梦境却又像亲身经历一样出奇的真实。是暴风雪,我们被困在一个岩洞里。我对宗一郎说:“真冷呀!”,他就变魔术一样拿出一条毯子把我们两人裹住。毯子底下的他拥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那节奏似乎就是我的幼年时候所遗忘的,一浪又是一浪。真是温暖啊。在梦里,我总不禁叫出了他的名字,然后就带些羞愧的醒来。我需要他的慰济,但也很害怕这变成了不可或缺的习惯,而又有写抗拒。因为无论怎样欢乐的气氛,怎样愉悦的环境下无论我做着怎样欢快和愉悦的事情,总还是有一个寂寞的自我存在在名为仙道彰的这个人体内。这是我的受过伤的,也是最抗拒受伤的一部分。
说实话仙道并不想去向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络的,而且还算是“旧情人”的家伙低头,但是现在经济不景气的时期设计专科学校毕业的他并没有多少工作可以选择,说实话到今天他还有工作就已经不错了。所以他去了X大厦,说明会在那里举行,但等仙道到达的时候,说明会却已经结束了,这一定是他的草稿拟订时间过长之故,宗一郎已经回去饭店了。仙道只好又去了饭店,当他和柜台的工作人员说明了来意以后,工作人员打了电话就告诉他房间号码上他自己上去了。仙道本来是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的,可却如此的顺利,反倒让他觉得有些意外了。
宗一郎租用的是一套高级套房,一个人暂住未免显得宽敞,也许是带着游伴前来的也说不定。这么想的时候,仙道无奈的觉得自己心中那种自己的玩具不想被人抢走的幼稚心理又开始作祟起来。他确认了一遍房间的号码,然后敲了敲门,但只敲了一下而已,门就开了。他看见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宗一郎,身着白色浴衣,头发还是湿润的他,显得老练而成熟了,但那双眼睛却并没有改变。
“好久不见,我很想念你。”前半句是出自肺腑的,可后半句却并非真诚。他怎么还会想念他?要不是突然跟工作竟然有了联系,他也许再也不愿意承认还记得他了。因为仙道自己也改变了,变得坚强而不再做像个小孩子一样让他拥抱在怀里的梦了。
宗一郎笑了笑,仙道看不出那笑容有什么虚假,“要不要喝些东西?”说着他走去了吧台。
“你喝酒了吗?”
“我们已经都过了二十岁了,不是吗?”
他这么回答让仙道不禁懊恼起自己的多此一问了。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找我。”
“是吗?”
其实我也没想到,仙道自己在心里加上了这一句。
“有什么事情吗?”
那仍然是一双温柔而沉静的眼睛,在那样的眼睛的注视下仙道觉得自己的一切似乎都被看透了似的,下意识地他攥紧了手中的公文包。
“我其实是T设计的代表,要把这个交给你。”
单单是从公文包里把文件拿出来就让仙道觉得羞耻极了,他低着头交给了宗一郎。
“为什么你们不参加今天的说明会呢?再说这只是一的草稿,我要的是详细的设计方案。”
“但是,还请你务必考虑,过几天详细计划书也会送到。”
宗一郎什么也没说,仙道见他只是紧绷着嘴唇望着窗外,脸上揣摩不出喜怒。已经是黄昏的时刻了,再过不久世界就又要变做一片漆黑。但在城市里恐怕是难以见到完全的漆黑的,灯光和霓虹会让星子也黯然失色。这时一个有些卑劣的想法忽然溜入了仙道的大脑皮层,在他没有摆脱这个想法之前,宗一郎却又开口了。
“对不起。因为这此的演奏会并不单只关系着我一个人,所以我不能答应你,请你和其他人一样在说明会后公平地竞争吧。”
仙道感觉自己笑了,那是一种他所独有,在预感到要做某些会违背些许良心的事情之前的对自己解嘲的笑容。“那么我们就谈点别的好了。”他说,然后用里把宗一郎的肩膀揽到了自己胸前。
“还没喝酒就醉了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用一个吻堵住了所有疑问的出口。一开始宗一郎显然是吃了一惊,而后却温顺地在情欲面前缴械投降了。他的肩膀依然是温暖的,嘴唇,脸颊依旧是以前所熟悉的触感——柔软而且温暖,就像是他整个人带给别人的感觉。像是寒冷里的一条毛毯,能够将人温柔地包裹在里面。
仙道试图分开他那双白皙的腿——他再也不是懵懂的少年了,尽管宗一郎有些抗拒,但灼热的欲望仍然进入了那窄小而生涩的入口。这让他一瞬间,胸中塞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
“宗一郎……”
“什么才是寂寞的声音呢?”
即使没有必要,再激情的做爱以后,他们的四肢仍然缠绕在一起,就好象生来就不曾分离过的一样。
“现在,那声音正在响呀。”
“?”
宗一郎抓起仙道的手放在记得的左胸,“这里正响着呢。”
他的回答让仙道无来由的也感到一阵寂寞和空虚。然而看着现在在自己怀里温驯的“旧情人”,却无论也不能和哭泣着对质问自己:“我难道只是你派遣寂寞的玩具吗?”的宗一郎联系起来。那个宗一郎是他所陌生的。
3
不堤防地,一场真正灼热的思慕,暴风骤雨一样的爱,在夏天将要结束之时闯入了18岁的我的人生。本来只是一个只打过几场比赛的“敌人”,现在却应他的要求在公园的篮球场里“一对一”,这总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有着漆黑头发和眼睛的别扭的小孩,我为什么会忽然之间迷恋上他呢?可能是他完全像是本能一样的反应和世界上几乎不可能存在的不谙世故打动了我吧。因此,当他的漆黑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的时候,总让我觉得一阵慌乱。于是,和他经历的那些日子也一起变成是响着心跳声的慌乱了。
我太想爱上一个人!也许无人了解这样鼓动的欲望。我坐在篮球架下,因为出了汗,风一吹正觉得有些微凉。就在这时——一个吹起凉爽的风,夕阳在篮球架后渐渐变暗,连蝉鸣也衰弱了的黄昏。一簇鲜明的橙红色闯进了视野,夕阳的光辉还给它描上了一圈模糊的晕圈。我抬起头来,接着看到的也是一个笼罩在橙红色光芒里的人影。
“喂,一对一。”
那橙红色的一蔟向我抛过来,反射性地接住,原来是个篮球。
“你听见没有呀?”
我却望着他晶亮的眸子有些发呆。
“流……”
世界倾斜了,在见过流川枫以后,我是世界无疑倾斜了。我站在那倾斜的至高处,流川在最低点,因此我必须带着加速度的风向他飞奔而去。的确,我的世界向流川枫那个人倾斜着。
那天和他练完球已经太晚了,我和他也都已精疲力尽。
“要不要吃拉面?”
天黑了,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许他是想答谢我陪他练习。
“要,不过我可不要请客。”
他马上站起身往对面马路的街角走,那里有个买拉面的摊子,我慌忙跟上他。 “你真的要请我吃拉面?”
他没有回答,径自叫了一样的两碗,完全没有询问我的意见。当面摆上来的时候,他轻轻的说:“吃吧。”那一句话竟让我如获至宝。
“为什么找我来练习呢?你们湘北没有练习吗?”
“不够。”
“什么?”
“那样的练习还不够。”
“是吗?(这小子也很执著呀)那也不用非得找我呀?(一直陪这么拼的小子玩命,哪一天还不累死。)县内就用许多高手,像是……”
“仙道彰!”
“嗨……”
“你讨厌和我练习吗?”
“那个,讨厌是不讨厌啦,只不过……”
他吃完拉面,皱起眉看了看我,自言自语道:“就是太罗嗦……”那嘴唇红润而且晶亮,当我意识到我想吻他的时候,我也了解到自己为什么不讨厌为和他的练习卖命了。
“这个,是天生的啦。”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相比较说有些单薄而有肌肉的肩膀,想象着把这样一双肩抱在怀中的感觉,我就开心地笑了。
仙道熬了一个通宵,细致的分项宣传方案才生了出来。“明明还喊就是死也想不出来呢,难道是和宗一郎的一夜情让自己萌生了灵感?”他揉了揉已经僵硬了的后颈,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几口,可还是抵御不了困意的折磨,他决定还是先睡一觉的好。
“彰……小彰……”
奈美惠手里拿着汤勺,像她的番薯汤一样甜美地笑了,“别睡了,可以吃饭了。”
“唔……”我想慢慢起来,可身体却像灌了铅。
“和宗一郎去打篮球很累吗?”奈美惠弯下腰望着在地板上睡着了的我说。
她穿着白色的带着蕾丝花边的围裙,那是去年圣诞节爸爸送给她的礼物。“好漂亮呀。”没有一句怨言,她就这么轻松地收下了这件不怎么体贴人心的礼物。
“才怪,那小子体力弹力技术都很差的。”
“我就知道小彰的篮球一直是最好的了。”
她狠狠地向我的肩膀拍了一把。
“可是,也不要因为这样就轻视或者欺负宗一郎呦。”
“咦?姐姐你喜欢小的吗?”
……
……
姐姐……
……
“仙道彰!”
谁?
仙道反射性地骤然睁开双眼,时钟已经指着下午3点了。他做了梦,本已经忘记了记忆,本以为已经封印在深处的东西,却还是浮动了出来,这让他的心忽然变得有些复杂。这也许是和宗一郎重逢的关系,仙道觉得还是快些结束了他的这次工作的好。
午后的金色阳光此刻正从卧室玻璃窗照进来,床头柜上一本杂志的塑料贴膜的封面闪闪发亮。那是本N年以前的运动期刊了。时间的流逝如此残酷,以前所珍视的,现在也不过如此了。仙道穿好西服,认真地在镜子前整理了领带,把文件放进了公文包就出了门。在他放开房门扶手的一瞬间,他突然想那个以前总连名带姓地叫自己的家伙,现在怎么样了呢?
“去吃饭吧。”
宗一郎轻松地接过仙道给他的详细方案,莫不关心地放在了他所坐的套间的沙发上,“你应该还没有吃饭吧?”
他轻轻地笑着,沉稳而温柔地望着仙道,让他忘掉了自己工作成果所遭到冷遇而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喜欢意大利菜?”
他们相携离开饭店,坐出租车到了银座的一家相当高级的意大利餐馆。仙道几乎看不懂菜单,所以点菜交给了宗一郎,他要了一瓶年份不错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可是,举起酒杯的时候仙道却犯了难,到底该说为了什么而干杯呢?庆祝工作完成?庆祝重逢?所以他只好默默地与宗一郎的杯子碰了碰,高级水晶杯发出清脆的声音。
宗一郎现在在想什么呢?是他还喜欢着自己,还是假装的亲切,然后再狠狠地报复一番呢?以前的他是个温和而善良的人,决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现在的话……仙道却不能确定了。可,要偿还的,始终需要偿还吧。仙道觉得自己已经有了接受最坏的报复的觉悟了。
“不好吃么?”
“不,相反,非常好吃。”
“那就好。”
宗一郎这么说着同时露出好象相当满足的样子,双颊大概是因为酒力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如果不是托你的福,我可能一辈子也来不了这样的地方。”
仙道笑了笑,自虐的说。因为宗一郎的满足,却恰恰刺激了他心中的某些自卑之感。其实这也是自然的。一同长大的同窗,十年以后相见,其中如果出了一个如宗一郎这样的名演奏家的话,相信不少人心中都要想:“他小的时候也不怎么样呀。”
“别这么说,你很有才能的。”
他的眼睛也有点湿润,眼圈周围微微泛红。
“这不是安慰。”
还是那样的一双眼睛,清澈而沉稳,像在山峦中隐藏的幽静的泉水。为什么一个在残酷的现实中生活了不少年头的成年人,依然能够坚持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标榜着自己哪怕被伤害,也不愿意伤害他人。仙道不禁想,假若当初自己并没有疯狂地爱上流川,假若自己爱上的是这一双眼睛的主人,那么现在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情形呢?
享受完晚餐,时间已经不早了。仙道虽然上班的时间很随意,可对方却是名演奏家,想必不会有太多空闲。
“那么,我先走了?今天谢谢了。”
毕竟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永远过去了,一场看似旧情复萌的情欲的宣泄,也不过是用铁棒挑动余烬中残存的火星,徒然无用。
“我也很愉快,用空再联系吧。”
宗一郎向他笑了笑,但眼睛并没有。一刹那,仙道真想撕毁那一脸的笑容。
那个把自己排除再外的笑容,太寂寞了,太寂寞了。
“宗一郎!”
他突然大声呼唤着正准备乘坐出租车离开的音乐家,司机和音乐家都为之一愣。
“不要走……”
为什么不让他走呢?因为他寂寞了。匆忙的人群,华灯初上的街道,流动的车前灯的光芒,这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寂寞。
“……我有事情跟你说。”
宗一郎诧异地望着仙道,好容易回过了神,无奈地关上了车门,跟司机说了声抱歉。这一场如果换作男女恋人,就可以成得上是经典的剧情,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当时两个人都还不甚明了。
四
宗一郎明显地感觉到“恋人”改变了,明明跟自己说过凡是都不能太执著认真的他,球技却在突飞猛进地进步。“恋人”是个安逸的人,讲得不好听了,可以说是懒惰。在他的笑容和行事中永远掺杂着些须怠情,什么也不过分的热衷,什么也不过分的沉湎,没有特别喜欢或讨厌,特别崇拜或憎恨的人和事物。他是用这种方法来保护自己的。
可是,某些细微之处,他却发生着渐渐的蜕变。从他的身体内部,宗一郎清楚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了。
新学期开学后的第五周的周六,宗一郎的父母要去京都两天,参加一个关西音乐界的聚会。“恋人”为了陪伴一人看家的宗一郎,就住在的隔壁的他家。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可是这一次却有些异常。“恋人”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急不可待的碰触他,也没有半个渴求的吻。他们好象完全恢复到了那个夏天以前,恢复成了普通的表兄弟和朋友。
宗一郎其实有的时候并不在乎情欲上“恋人”对他的渴望,尽管他也有希望“恋人”的手指来抚摩自己,手臂来拥抱自己或者希望拥抱“恋人”的时候。但他知道,他们无论如何是在一起的——用一条悲伤和哀悼的记忆的纽带温柔的牵引,像连体婴儿一样从背部相连。他更加在乎的是思想和灵魂上的沟通,是另外一个了解自己也被自己所了解的能够使自己爱恋的人。但是,从那个周六的下午。“恋人”坐在他的书桌旁写着功课,而自己则在地板上看书的下午。阳光从写字台前的窗户里射过来,逐渐衰弱的秋天金色的阳光,照在宗一郎的脸上。他不禁抬起头,迎着光,看着浸湿在一片光线之海之中的“恋人”的背影。预言一样,忽然神经质地感到:他们两人之间的那条纽带,已经被“恋人”单方面地切断了。
他已经不愿意再停留在此处了。和宗一郎一起,捆绑着,停留在由悲伤的回忆和自艾自怜的惰情所组成的海底。而是割断了绳索,一个人屏住呼吸,一个劲儿地浮了上去。向着光明,温暖的水面,向着清新富含氧气的空气,浮了上去。只有宗一郎,还一个人呆在这里。
无疑“恋人”是被什么激励东西着,鼓足勇气地逃离了。他心中甚至还未意识到“逃离”和“背叛”就先一步付出了行动,这更是说明某种激情已经热烈地容不下其他地占据了他的心。这种激情,也许来源于对某种事业,或者某个人的热爱。总之,是把他从内部点燃了,让他脱离冰冷幽暗却安全的水底,冲向了虽充满伤害却也光明温暖的水面。
对于他,或许是好事,夏天的悲剧伤害了他的心,并且呆在那里慢慢地吸取着那里血液中的养分。如果任其发展,说不定那一天,那颗心就会因为缺乏新鲜的血液而永远的死去。因此,“恋人”需要再振奋起来,再和什么事情或人接近,再一次品尝激情和热衷。这些对于他兴许有好处。可是,对于宗一郎自己呢?
简直快让他无法呼吸的痛楚攫住了他,宗一郎轻轻叹了口气,希望用气息将这种痛楚挪移到他处。他不愿意失去“恋人”,不愿意让他独自到远处去,希望他永远依赖着自己一个人。他们永远是一对相互慰济和爱护的伴侣,不会背叛和伤害,却要永远禁锢在两个人的狭小的空间里。
“宗一郎?”
“哦?”
突然的呼唤让沉思中的他吓了一跳,并且羞涩地发现自己双眼迷惘地怔怔地望着“恋人”快一个小时了。蓝色的窗帘因风轻轻的晃动,上面的花纹出现了一种神奇的梦幻一般的变化,让宗一郎不禁又有一点出神。
“你的精神不太好。”恋人清晰和严厉地指出。
“是啊……”
这是一个怎样的下午呢?
“是因为最近用功有些过头吧。”
“不要太勉强了。”
“恩。”
自己面前的人,改变得是如此迅速,仿佛只是这下午的一个瞬间。
“仙道呢?想好了志向学校了吗?”
他轻轻笑了笑,安逸又好似充满憧憬的微笑。
“以我的程度也不想自己欺骗自己,还是上个专科学校好了。”
“宗一郎呢?”
“我想考音大。”
“是吗?然后呢?进P响?你很喜欢那个乐团的。”
“……不。”
以前宗一郎确实想进入P响,过一种轻松安稳的介于艺术家与艺术匠之间的有些清贫的技术性的生活。但是现在他改变想法了:逃避竞争和原地踏步已经失去了理由和意义,那是永远没有出路的。“恋人”的改变不也正说明了这一点吗?
“我要以父亲,不,以一流的演奏家为目标,作一名可以独立开演奏会的艺术家。”
“那就不能满足于日本了吧。”
宗一郎点了点头——只能这样了,这是最好的选择。少年的固执是一种幼稚的枷锁,已经到了分开的时候了。
“恋人”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蓝色的窗帘因风轻轻的晃动,上面的花纹出现了一种神奇的梦幻一般的变化,秋天的金色的阳光渐渐地,渐渐地衰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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