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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31 18: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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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就要去?”
白衣的青年,微笑着点点头。
一张俊朗的脸,薄薄的唇微微上扬,眼睛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还有,七分漫不经心。
望着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样一个懒散的人,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为什么偏偏可以得到这么多的信任和爱戴,以及更多的器重。
不过,想到随信任爱戴器重而来的种种责任,尤其是这次的任务,就忍不住同情起他来。
“其实,再过一个月,会更容易些。”该劝的还是要劝。虽然,眼前的这个人啊,从来任性得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那时候,木棉花该谢了吧?”悠然的语气,随意的笑容,“现在去,刚好可以看到木棉花开。”
果然,又是这种莫明其妙的理由。
开始觉得头痛。
但是,这就是这个人会用的理由呢。
看着他说完话,从从容容地离开,在觉察到以前,自己已经在微笑了。
是这个人,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这,就是所谓的“信任”。
那么,就这样吧。
突然间,向那人叫道:“等你回来,我请你赏花喝酒!”
那人没有回身,只是挥挥手。
在青天白云之下,那个白色的身影,显得格外的潇洒。
木棉,是岭南名木,又名“英雄木”。树干高且直、花作橘红色,开时满树繁花、不杂片叶,有一种剖心相示的烈士血性,只一树便可以照亮一片天。如果是许多树,恐怕连空气也会燃烧起来。所以,自古便有“天南树树皆烽火”、“夹岸珊瑚十万柯”这样的名句。
三月,正是木棉初开的时节,一朵朵木棉花像是从树干裂口处窜出来地,直接跃上枝头,红得灼眼、似一团团火焰燃烧着,空气也变得灼热起来。
一条小路,路旁满是正在盛开的木棉花,像是无数的火炬高挚着向天。在开得仿佛正在燃烧的树树红花之下,一个白衣青年缓缓走过,白暂的脸也给花映红了,而他的表情,是悠闲的。
路的尽头,是小小一幢竹屋。
竹屋依山而建,四周竹木甚多,鸟鸣之声近在咫尺,环境十分清幽。更有一脉山溪自上而下,到山脚处汇成小小湖泊,恰在竹屋之畔。
湖水虽然甚深,却是清可见底,水草、游鱼,宛然如在眼前,推开窗子便可欣赏水中景色,加以水声潺潺,别具一种天然野趣。
而此刻,木棉盛开,竹屋被漫天漫地的红花包围,仿佛火中莲。
有人正站在竹屋前、小湖旁,负手看湖对面的一株木棉树。
也许是扎根湖畔,得山泉滋养的缘故,在白衣青年看到过的所有木棉树中,那一株木棉开的花最多、也最红。它不是在开花,而是在迫不及待地喷涌出一簇簇红花,那种花开只争朝夕的劲头,竟让人无由地感动了起来。
而那人,只是负着手,不动声色地,看花。
远远地,白衣青年只看到那人一个侧影。
青天白云、木棉似火,而那人的背影,虽然雄壮高傲,却显得那么寂寞,那么萧索。
但是,虽然寂寞虽然萧索,却绝没有丝毫颓废之态,相反,他只是站在那里,已经有一种负手闲看风云变幻、从容指点山河的气势。
突然间,白衣青年觉得,有一股煞气逼向自己。
无形、却有质,在你发现以前,已经笼罩全身,让你感到,只要稍有破绽,立时便有不测之祸。
如果定力略差一些,只怕,当时就会不支吧。
而看那人的模样,仍然从容仍然不动声色,仿佛根本没有觉察到不速之客的存在。
白衣青年不禁在心底惊叹,这人在不经意间气势已经如此惊人,不知当年又是何等的英雄了得。
但是,他没有停下脚步,而脸上,仍然有着悠闲的笑容。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当白衣青年离开那人五丈的时候,那人说话了。
“你来早了。”
白衣青年笑:“没有啊,现在花不是开得正好吗?”
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回答,那人一怔,回过了身。
白衣青年吃了一惊。
眼前人英武伟岸,五官宛如刀刻,眉间略带沧桑之色,却无损他天生的威严气质,果然与传闻中的相符。只是,这人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成名,虽然是年少成名,到现在也要近四十的年纪了,可是此刻看上去也就三十上下,练武之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本不是奇事,可是眼前人,不是少年老相,十多岁时就常让人误以为年近而立吗?
他正胡思乱想,那人却也在打量他。
好一个英挺清俊的青年!
很久了,在自己到此地隐居前,已经很少有人能令自己全力出手,而在隐居的十年中,更从没有人值得他全神贯注地应付。但是眼前的年轻人却做到了。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是这样的年轻,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笑容居然还可以这样悠闲随意!
不知怎么,眼前的白衣青年竟让他这经历过无数风浪,自问一切事都已不放在心上的人生出了“后生可畏”的感慨。
不过,他有些奇怪,为什么这年轻人看着自己的眼神,是这么……疑惑?
“阁下是……”想一想,觉得还是问一下,比较妥当。
见白衣青年开口,莫名问出这一句话来,突然间,想笑。
“牧绅一。”简短的回答,语气虽然平淡,却掩饰不住眼底隐隐的笑意。
一向来严肃沉稳的脸上多了一抹笑意,眉间的沧桑也淡了许多,看上去英气勃发。
只一眼,便可想见,当年这人是如何纵横驰骋于江湖之间,令得天下英雄俱失色。
虽然已经大致肯定了对方的身份,但听他亲口说出,白衣青年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牧绅一,昔日海南剑派掌门高头首徒,海南剑派的第一高手。
此人成名甚早,二十年前,便击败了趁其师高头闭关,上海南挑战的崆峒七剑,当时,他只有十六岁。
这是牧绅一成名的第一战。而后,上少林、访武当、仗三尺剑、走遍名山大川,如此,不到二十岁,牧绅一便已是江湖上公认的第一用剑高手,人称“剑帝”。他一人的名声,就超过了整个海南剑派。
二十三岁那年,高头病逝,牧绅一众望所归,接任了掌门一职。
海南剑派掌门、“剑帝”、天下第一用剑高手,这几乎是一个武人所能得到的全部荣耀,而假以时日,武林盟主一职,对牧绅一而言也并非遥不可及。
只是,所谓盛及必衰,却是万物皆遵循的真理。
海南剑派虽是堂堂正正的门派,但因地处偏远,向被武林中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视为蛮夷,不登大雅之堂。而牧绅一年少成名,行事锋芒毕露,更是为人所忌。他领导下的海南剑派一日比一日强盛,这是许多人所不愿见的。
所以,牧绅一出任海南剑派掌门不到三个月,武林中七大门派便联合起来,杀上海南剑派。
连番血战之下,海南门下弟子非死即伤,掌门牧绅一仅以身免。海南剑派两百年基业,就此灰飞烟灭。
其后三年,牧绅一单人独剑,向曾参与围攻海南的门派复仇,在江湖中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各门派虽然小心防范,连出奇谋追杀,牧绅一仍能在出手之后全身而退。
如是三年,各门派人人自危、江湖中一片风雨飘零。此时,牧绅一却忽然失踪。七大门派至此才得到喘息的机会,但是毕竟已经元气大伤,大多一蹶不振。长江后浪推前浪,武林中从此又换了一批新人。
以一人之力而令江湖格局为之一变,牧绅一也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了。
想到眼前人当年一剑在手、所向披靡的英雄气概,以白衣青年之淡泊,这时也不禁肃然起敬。更在敬意之外,燃起一腔斗志。
大丈夫当如是尔!
“我是仙道彰。”
脱口说出自己的名字,只是,想让他记住。
牧绅一微微一怔,刚刚舒展的表情又沉下来:“陵南年轻一代中的第一高手?”
见仙道点头,牧绅一眼中厉芒一现而没,随即多了一丝不屑之色:“那么,你真的是来早了!”
见牧绅一如此,仙道脸上虽然带笑,心里却是一顿。
陵南本是边陲小派,二十年前在江湖还默默无闻。却在十年前,趁七大门派被牧绅一搅得元气大伤,无力再维持武林秩序时崛起。掌门田冈茂一,雄心勃勃,立志要使陵南成为天下第一大派。
十年过去,陵南果然成为了江湖上屈指可数的门派。只是,陵南根基不深,虽然近年来人才辈出,像少林武当这样的名门大派,却还不把它放在眼里。
就在这时,不知怎么,让田冈茂一发现了失踪已久的“剑帝”牧绅一的行踪。
如果击败这曾令武林天翻地覆的人物,那么,江湖上有谁还敢轻视陵南?
所以,自从三年前,陵南便不断派人向隐居岭南的牧绅一挑战。算起来,仙道已经是第四批了。
仙道无疑是陵南最杰出的人才,他的修为,甚至已经超过了恩师田冈。之所以到现在才派他来向牧绅一挑战,是因为田冈希望仙道能以一人之力战胜牧绅一,这样,仙道便可取代牧绅一,成为天下第一剑客。而在这之前,对付牧绅一的那些并不算太光明正大的手段,也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田冈的心思,仙道清楚,牧绅一当然也不会不知道。
看见牧绅一微带不屑的眼神,他突然十分庆幸自己早一个月来向他挑战。
“请指教!”仙道不再多言,伸手握住剑柄、拔剑。
一见仙道拔剑的姿态气势,牧绅一脸色顿时一整。
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在心底暗赞一声,牧绅一不敢托大,立掌如刀,虚虚一劈,一节绿竹应手而折,去除多余枝叶,便成了他的利器!
竹剑遥遥指向仙道,只一个动作,轻轻吹过的和风也随之静止。
仙道是习剑之人,感觉敏锐无比,立即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兵气。他自知修为不如牧绅一深厚,不敢与之僵持,一声轻喝,剑随身走,电光火石间已向牧绅一刺出三十一剑,欲以自己轻灵的剑法占得先机。
牧绅一以竹代剑,护住自己周身,只是一味挡架,并不急于反击。他细看仙道出手,觉得此人剑招简洁自然、剑路有如行云流水,已有大家风范。
单以剑法而言,自己在十三年前,也不过只是到这个境界吧。
想到十三年前的自己,便想到了海南灭门之祸,牧绅一微微失神。
高手相争,岂容分心。牧绅一转念之间,已让仙道找到了空隙。一声低叱,剑如长虹经天,于漫天绿影中直刺而入。
牧绅一只觉掌中一轻,绿竹已被剑光绞得粉碎。而剑光不止,又向他胸口刺来。
当此生死关头,牧绅一顾不得多想,立掌挡在胸前。
然而,血肉之躯又如何与宝剑相抗衡?
眼见自己一剑刺下,牧绅一势必命丧当场,仙道突觉心中不忍,一提气,竟然硬生生止住了剑势。
这一剑本是他全力施为,如今硬生生顿住,仙道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脸色不禁发白。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仙道刹住剑势的一刹那,突然发觉有一股强劲的罡气向自己袭来,来势之强之快,是他生平仅见。以仙道的修为,全神贯注之下或者可能避开这一击,无奈此刻内息不畅全身无力,根本无法闪躲,只能眼睁睁被这一股真气击中。
一击之下,仙道喉头发甜眼前发黑,身子一软,眼看就要倒地。突然,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扶住了他,仙道勉强抬头,看见牧绅一正眉头深锁注视自己。
在昏迷以前,仙道唇角微扬、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
从半掩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天边绯色的晚霞。木棉仍然火一样的燃烧着,静静地屹立在暮色里。
夕阳西下,行人返家倦鸟归巢,而自己,又在何方?
只想到这儿,仙道便觉得胸口仿佛被火灼烧一样的痛,忍不住皱紧了眉,好容易才把一声呻吟吞进了肚子。
“醒了?”低沉不失宏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从那么近的距离看到那张英武刚健的脸,仙道的心,莫名地,震了一震。
“我睡了很久吧,天都黑了。”虽然重伤之后全身无力,仙道的声音,依然明朗轻快。
“你已经昏迷了两天了。”
仙道一怔,然后笑笑,可能因为牵动了内息,一下又皱紧了眉。
牧绅一看仙道脸色苍白剑眉紧锁,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不免有些歉意。
他年少成名,有“剑帝”之称,大多数人只知他剑法奇高,并不知他在机缘巧合之下,曾修习到一门内功心法,名为“破体无形罡气”,护身之外,更可以伤敌于无形。
当日仙道一剑刺来,牧绅一便以“破体无形罡气”反击,却不料仙道竟在半途刹住剑势,以至于身受重伤。
虽然明知仙道是敌非友,但是此人风骨武功,都不同凡俗,对自己又似乎并无敌意,牧绅一隐居多年,心性渐趋平和,终不忍见仙道命丧当场,还是伸出了援手。
“好好休息。”淡淡地嘱咐一句,牧绅一便离开了。
“破体无形罡气”是至高的内功心法,牧绅一修习了十五年,自然不同凡响。仙道武功虽高,也受不住他一击,更不用说,他还是在内息混乱护身真气最弱的时候受伤的。这样,仙道的伤便恢复得很慢,他也就一直没有离开竹屋。
养伤的日子,出乎仙道意料之外的悠闲自在。
也更为无聊。
在床上躺了两天,仙道已经想像不出,世上会有什么事,比睡觉更无趣更浪费时间。
漫漫长日无以消遣,仙道只有靠在床头,透过窗户,欣赏窗外的风景。
不能否认,这个地方,真是很美。
早晨,曙光微露,林中鸟鸣之声不断,山上山下彼此呼应,漫山遍野响成一片,偏又不让人觉得嘈杂。仙道躺在床上,闭着眼,单凭那宛然如在耳边的叫声,便可以叫出鸟儿的名字。
朱鹮、杜鹃、鹧鸪、黄鹂、云雀……一只一只地数着,等声音渐渐低落,天也完全亮了。
从窗口望出去,正好看见那一株水畔的木棉。红色的花,火焰一般的绽放着,衬着蓝的天、白的云,竟比初见时更鲜艳了几分。
那么热烈的花,和这么清幽的山水竟然意外的协调。就像,没有任何人--包括仙道--想到牧绅一这样的人物会甘于在这种地方隐居,而他却仿佛自得其乐。
他常常站在湖畔,凝神看着面前的木棉树。
离得远,仙道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背影,和初见时一样寂寞萧索。那种悲怆的感觉,仿佛已经渗入了他的骨子里,再也抹拭不去。
少年得志,一剑在手天下无敌,曾几何时,却为师门引来灭门之祸,这样的经历,怕是想忘也忘不掉的。何况,眼前这个男人,未必允许自己忘记。
有时候,牧也会垂钓。虽然往往半天也钓不到一条鱼,可是,他仍然乐此不疲。
在陵南时,仙道也喜欢垂钓。以他的眼光看来,牧的动作,实在并不怎么高明。可是,看他悠然自得的样子,会让人觉得,这人是真的得了其中真趣。
真是想不到,这个人的人生之中,除了剑,也会有别的东西。
在很久以后,仙道才知道,垂钓,是牧绅一多年前一位故友唯一的爱好,他垂钓,只是为了怀念那段岁月。
就在仙道的凝望中,一天,过去了。
天边的晚霞、暮色里燃烧着的木棉,归巢的飞鸟,一切的一切,今日同于昨日,明日又同于今日,仿佛没有尽头。
日复一日的凝望,仙道出乎意料地,不觉厌倦。
同往常一样,在湖畔垂钓,虽然距离甚远,牧绅一也知道,仙道又在注视自己。
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改变。
在岭南隐居了十年,牧绅一自问早已看淡了世事,连灭了海南的那些门派,他都不再理会,何况是一个仙道?所以,虽然仙道的目光专注得令他暗自心惊,他也懒得管他,依然和平常一样,过着悠闲的隐居生活。
但是,仙道却不会让他永远这样。
在醒来后的第十一天,仙道可以下床了。他跑到竹屋旁那一小片竹林里,砍了一竿绿竹,认认真真做了一根钓竿。
于是,湖畔垂钓的人,又多了一个。
当仙道笑咪咪地把第五尾活蹦乱跳的鱼从钓勾上取下时,牧也不能不投来惊讶的一瞥。
仙道已经在这里钓了三天的鱼,这三天他所钓到的鱼,比牧一个月钓到的都要多。
不止是鱼钓得好,他做的清蒸鱼,也是美味。
虽然对他了解不深,但是牧绅一感觉到,这位陵南的年轻高手做任何一件事,似乎都能做得很好。
事实上,能如此随意地和自己交谈相处,本身就是一件难得的事。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天才存在,仙道绝对是其中之一。
自己和天才……似乎很有缘啊。
想起往事,牧绅一神色不动,眼神却在刹那之间,迷茫了。
一旁,仙道看似专心垂钓,却始终留意着牧绅一的动向。
牧绅一眼神的些微变化,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少年子弟江湖老,到了牧这样的年纪,谁都免不了有几桩每每念及、令人临风叹息的往事,何况是牧。
但是,既入了江湖,也就没什么可后悔的。仙道不记得从初见时那个雄壮高傲,却寂寞萧索的背影里,看出过一丝颓态。
再说,牧此刻的眼神,迷茫中带着几分苦涩,刀刻般的五官看上去意外的柔和。那是人沉溺在自己内心最温柔最不可触碰的那一部分回忆时才有的表情。
这样的人,也会有那样的回忆吗?
他的事迹,自己在极小时,就听师长一遍遍说过,他的武功,自己不久之前刚刚亲身领教。但是,在所有人的描述里,他都是那样完美那么强大,仿佛天生的王者,生来就要站在最高处。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自己,这个男人,也会有这样一面。
更没有人知道,能让牧绅一露出这种表情的,是什么事?什么人?
很难想像,有什么事能让牧每一思及、怅然若失。
那么,就是人了。
这个人,必定也是不同凡响吧。
看着牧绅一手中的钓竿,仙道如此想,若有所悟。
隔天,仙道没有垂钓。
清澈的山溪里,躺着无数卵石,有大有小,形状各异,在水中显得晶莹可爱,而吸引仙道的,还是那些黑的和白的、小小圆圆的卵石。
他赤着足、长袍下摆反掖腰间,在齐膝深的溪水里仔细地找,不一会儿,就搜罗了一大堆黑黑白白的卵石,用长袍兜了,如获至宝地捧回了竹屋。
等牧绅一回到竹屋,在竹桌上,已经放上了一副卵石为子、枯木为枰的围棋。
“海南剑派除了剑法扬名天下,门人的棋艺也是有名的。”白衣的青年,笑嘻嘻地说,“请指教。”
牧绅一冷冷看着他。目光异常凌厉,让人以为他想一把将仙道扔出他的屋子。
仙道只是笑嘻嘻地,与他对视。
半晌,牧绅一沉着脸,坐到了桌前。
仙道的缠功,也是相当天才的。
对此深有体会的牧,看着仙道眉花眼笑在对面坐下,突然觉得奇怪,明明不必和他纠缠的,自己为什么竟会坐下,和他下久已不碰触的围棋?
一个人久了,毕竟,也是寂寞的。
牧轻轻舒了口气,在棋秤上投下了一枚白子。
摇了摇头,顺手抓起一把白子。
“我认输了。”
对面的人凝神注目棋秤,并不抬头。
“白子尚大有可为,怎么如此轻易地认输?”
“大势已去,何必恋恋不舍?”
说话的人漫不经心,倒是听的人,看了他一眼。
弈棋一道,最是耗费精神,在不知不觉间,一个下午过去了。仙道看看天色渐暗,径直去准备晚饭,而牧,则留下收拾棋局。
拣起一颗颗卵石,牧的动作自然,表情平静。
十二天前,他投下第一颗棋子时,并没有想到,这仙道一时兴起的玩意,会成为一种习惯。
就如同,十六年前的他,也没有想到,自谓练剑弈棋外别无所好的他,竟然会不碰棋秤如此之久。
那个时候,不过是二十岁的青年,而今,却已是年近不惑的中年。
所谓少年得志,所谓不可一世,就是那时候的自己了。只是,若不是自己年轻气盛锋芒毕露,也就不会遇上那些事,那些人了吧?
人都说,牧绅一坚韧不拔,才会在海南灭门之后,没有丝毫沮丧委顿,立即以一已之力,向整个江湖复仇。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所有的坚韧不拔,只是在连番打击之下,锻炼出来的一点耐力。
而后来突然在江湖上失踪,也不过是,那点耐力,终于用尽了。
人生有起有落,前半生风起云涌,后半生,就在这青山绿水间消磨吧。
这是在最终决定隐居前的想法,十年来一直没有改变。
可是现在,却有些不一样了。
还记得初见仙道时,天蓝云白、夹道木棉似火,他白衣轻履,缓缓步来,那种潇洒的风骨,当真是世外高士、不染尘埃。
而后,侃侃而言,剑气如虹,那一派英侠风范,令人心折,甚至重伤昏迷,也不失磊落从容。
这个人,让牧回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
当然,还是不同的。
这个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好,相应的,他做什么事,都有些漫不经心。
就算是生死关头,他脸上,也仍然带着一个慵懒的笑。
起初,以为他是藉着自己的天赋,把万事万物都看轻了,颇有些惋惜:以仙道之才,一身所学虽然登堂却未入室,未尝不是受了个性之累。
后来,与他对弈,看他胜固欣然败亦喜,才明白,他是在享受弈棋的乐趣。
不止弈棋,垂钓、烹调,他做任何一件事,都能从中体会到被别人忽略过去的乐趣。
所以,看待万事万物,才比常人多了一份敏锐。
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如此而已。
他的剑法停滞不前,也只是因为,这大千世界,让他分了心,动了神。
人生,本来就不止练剑一途。
而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让人顿觉眼前山水,鲜活了起来。
以后漫长的人生,突然间,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牧拾起最后一枚棋子,放进,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外面锅碗瓢盆叮铛作响的声音,也正好停止。
用过晚饭,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仙道有些累了,回到牧为他临时搭成的茅屋休息。
牧看着他离开,点起油灯,拿起昨晚没有看完的书卷,凝神阅读。
秉烛夜读,是他的习惯。
还没看几行,窗外突然传来“噼哩啪啦”的声响,像是豆大的雨点打下来了。
牧放下书卷,绕到窗口预备把窗关上,却突然顿住了。
春天的晚上,轻风缓缓拂过,空气干爽而温暖,哪来的雨?
眼前阴影纷掠而过,牧定睛望去,原来是一朵一朵红木棉。
黑暗里,不断有大朵大朵的木棉坠落,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直线,像下了一场红色的雨。
见此情景,牧初惊、继而悟、终而苦笑。
终于,又到了木棉花落的时候。
木棉开的时候,像一团火,落的时候,也绝不拖泥带水,一整朵一整朵地坠落,落地有声。它自己不惋惜,倒让看到的人,禁不住一声叹息。
仙道独坐在茅屋中,手抚剑鞘,脸色沉重。
屋外“噼哩啪啦”之声不绝,他知道那不是雨。
他终于站起来,握着他的剑,慢慢走到门口。
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推开门,走出茅屋。
竹屋的灯想必还亮着吧,仙道知道,牧有秉烛夜读的习惯。
他也知道,现在牧一定在窗外,注视那株被他忽略了许久的木棉树。
不知道,看到那些凋落的红花时,牧是什么样的心情?
仙道推开了门。
牧坐在竹屋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低着头、眉头紧锁。
心口稍稍偏右的地方,正隐隐作痛。
昔日被七大门派围攻时所受的旧伤,十年来一直如期发作,今年也不例外。
不知为什么,今年似乎发作得格外猛烈。
木棉花落得急,完全掩盖了其它声音,但是牧却可以在脑海里,描绘出屋外的情像。
踩着满地红花,白衣的修长的身影缓缓而来。即使在这种时刻,他的步伐依然从容、脸上,想必也一定有着他惯有的,云淡风轻的微笑。
想到那个看惯了的笑,牧的胸口,突然又是一阵抽痛。
是不是较常人更轻易地看透了一切,所以,更不容易被羁绊?
垂钓、对弈、烹调,对他,也只是垂钓、对弈、烹调而已。
牧的脸上多了一抹笑意,苦涩中带着淡淡的彻悟。
原来,一直以来动的,不过是自己的心罢了。
从胸口到心,一阵接一阵的剧痛,反倒令得牧神智清明。
这一月以来,与仙道相交的种种情形,浮光掠影一般,自脑海深处一一闪过;然后浮现的,是在此隐居十年,留下的种种回忆;最后,便是江湖年少,那一段段不能忘也不能想、将曾经的意气风发、沸腾热血化为飞灰的往事。
据说人在临死的时候,一生的记忆都会飞快地掠过脑海。
而自己的一生,本来就只能如此而已。
牧合上了眼,脸色渐渐平静,只是,眉宇间隐约却有一丝不甘。
仙道推开了门。
竹屋内,一床一几一椅,虽然简陋,却十分干净清雅。此刻灯火黯淡,也已足够他看清屋内的一切。
牧,如今正坐在唯一的椅子上。
看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额上不时有冷汗渗出,呼吸亦显得急促粗重。仙道便可以肯定,牧身有旧伤的事,并不是恩师田冈的臆想。
自己诈败受伤,留在此地月余,看来,果然是值得的。
微微停顿一下,仙道继续向牧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仙道站到了牧面前。
牧,并没有任何反应。
仙道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仔细端详他的表情。然后,转到他的身后。
然后,牧听到,剑鞘与桌面碰触,所发出的细微声响。
几乎在此同时,仙道的双掌,同时按上了他的后心,掌中真气流转、作势欲吐。
牧的眉头,突然纠结在一起。
当仙道将雄浑的真力送入牧体内的时候,他的身体震了一震,然后,慢慢平静下来。
屋外,木棉花纷纷坠落,“噼哩啪啦”的声音,在黑暗里分外清晰。
一夜之间,木棉花落,地上积了重重一层红花,如同铺上了上好的锦缎。而竹屋旁的小湖里,浮着无数的木棉花,湖水也好像被染红了。
天清云淡的天气,竹屋的窗子早已支起,透过窗子,可以看到两个人、一局棋。
“我不想回陵南了。”仙道苦笑,“也回不去了。反正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地。”
牧默然。
不知道为什么,昨夜,明明就是为了杀死自己而来、而且也确实让他等到了最好的机会的仙道,并没有下手。不但如此,他还出手,为自己打通了阻塞的经脉。困扰自己多年的伤势,从此再也不会复发。
相应的,如果仙道想杀死自己,那么他再也不可能找到像昨夜那样好的机会了。
不过,他好像并不在乎。
即使,因此不能回到陵南。
所以,他可以在这个清爽的早晨,对着自己,对着棋局,悠然地说出以上的话。
牧不知道自己应当说什么,而仙道,又想听到什么。
各人有各人的因果,虽然仙道今日的遭遇因他而起,他自问也爱莫能助。
那么,就只有这样了。
“什么时候走?”他问。
仙道抬眼看了看他,眼神深沉难测,语气却是轻快:“我辈江湖中人,四海为家,想几时走,便几时走。”
牧不语。
仙道也不再说话。
一盘棋下来,是牧输了一目半。
仙道吁出一口长气,笑道:“多少日子没赢过牧了,想不到临走还能扳回一程,真不错!”
牧微微一震:“就要走?”
仙道微笑着起身:“我告辞了。”
牧只是点点头,没有说更多的话。
于是,仙道径直从棋秤前,走了。
他走得很从容,白色的身影悠闲地穿过林木,只是,道旁的木棉树上,已经没有了火一般燃烧着的花朵。
牧一直,看着棋秤。
良久,他伸出手,想整理棋局,却又顿住了。最后,还是没有动。
以后,想必是用不上这个了。
明天,还是去钓鱼吧。
当夜,牧的竹屋,毁于一场大火。
火,熊熊燃烧着,红色的火苗四处舒展,几乎是温柔地舔噬着青青的竹,然后留下黑色的烬。
竹屋陷在一片火海之中,不远处,它的主人,却只是站在那里,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置燃烧中的竹屋于不顾,牧面沉似水,注视着眼前那张笑脸。
同往常一样的笑容,在烈火的映衬下,竟随意灿烂得有些嚣张了。
“为什么?”牧的语气,冷静中带着无比的危险。
仙道似乎压根没觉察到他眼中的怒意,笑着搔搔头,很有点不好意思。
“我迷路了,天又黑,所以点了火把,谁知道手一滑……就点着你的竹屋了。实在对不住。”
回头看看火势,牧难得地,叹了口气:“这也怪不得你。七八处同时起火,想必不是你的火把点着的。”
仙道“呵呵”笑了两声,白净的脸映着红红的火,微微有些泛红。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仙道已能从容开口,像是谈论天气般轻松地:“竹屋已经烧了,你现在怎么办?”
淡淡地一句话,牧的心,轻轻地一荡。
看着仙道的眼睛,突然间,明白了他未曾说出口的话。
随口回答:“也许再建一间竹屋,也许到别处看看。”
看着牧,仙道的眼神,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如果……要走,干脆和我一起走吧!”
“好。”
牧回答得太过自然,仙道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他呆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起来,满脸喜色。
看见仙道的笑容,自牧内心生出、被勉强压抑住的一丝笑意,终于出现在唇边。
完成时间:2002年月13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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