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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18 19:2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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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这晚,三井夜班,宫城当值。而我,正和藤真,彦一,彩子一起在citizen喝酒。彦一和藤真正在“兢兢业业”地给彩子解决着所谓的感情问题,我闷声不响地喝着杯子里的薄荷茱莉普——伤脑筋,那谁来解决我的问题?
“听说,我们院骨科的那个SMO在追你?”彦一开口试探,还真是烂俗的开场白。
彩子倒也不顾及什么,摆出一副“是呀,怎样?”的表情。
“哇,你不会想就这么和宫城算了吧?”
“他这些天里反省的也够了,你们就停火了吧,别闹了。”藤真也开始劝说起来。
“喂——我和那个SMO并没有怎么样啦,”彩子放下手机的酒杯,“我和良田说的话,他现在完全听不进去。我一直不和他结婚,又不是在意他一直升不了SMO。”
“诶?”彦一惊叹起来,“那为什么?”
“他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只要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疑神疑鬼的,根本没有信任我。况且,我觉得我们的人生观根本不同——”
“他这也是担心你,怎么会是不信任呐……”彦一小声嘀咕起来。
“诶彦一你不懂啦,他给我的这种爱,让我觉得就像是束缚一样,搞得我好累。”
听到这里,我突然有了被震动的感觉。还来不及反省,手机却响起来,看到来电显示,心上动容——是三井。今天听到他和流川那样的对话,我面对他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又该问些什么?
顿了一顿之后,接听起来:“喂?”
“仙道,你在哪?citizen吗,我现在过来好不好?”
“可是,你今天不是夜班吗?”
“急诊室有医生临时和我换班了啦,我的班调到后天了。”
手机因为电池能量低而发出滴滴的提示音,“那我过来接你吧?”
“不用,反正很近啦。那我马上就来。”
“手机没电,说不了了。citizen等你。”刚刚说完这句,手机屏幕便立刻暗了下去,再打开不。诶,还真是及时。
“三井要来?”藤真放下手里的杯子问。
“恩,他调班了。”
四个人坐在citizen里,时不时地说起些无关痛痒的话,但又是想着各自的心事。说起的,也无非是医院的事,又或者,涉及感情。
我看着桌上暗沉的手机屏幕,整个人也像是落入了无底的深渊,发不出声音。
将近半个小时过去,还不见三井的人影。
“那家伙,还真慢啊……”我说笑着向他们抱怨,“藤真,给他打一个问问他在哪里啊。”
藤真按部就班拿出手机,拨通电话,等到的却是“不在服务区”的应答。
“他那里信号不好吗?”彦一撇撇嘴,“他跑到哪个荒郊野外去了?”
等着等着我就急躁起来。医院到citizen不过是十分钟的脚程,他怎么这么久还不到。这种焦躁的等待情绪,和那时候很像——那天,也是这样不安地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等他,仅仅是去楼下买咖喱的调料,却去了好久。当我准备出门找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带着伤站在门外……
想起这些,不禁不寒而栗。
“藤真!”我激动地拉住藤真的手臂,“给流川打个电话!”
“流川?”
“快一点!”我直觉般地认为他是出事了。
“啊,好。”藤真拨通了流川的电话,等待了好久,“……没有人接听诶。”
联想到白天流川和三井的那番谈话,我只觉得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再冷静不下来:“会不会出事了……他出事了吧?”
“你怎么了仙道……别紧张嘛,再等等啦。可能在医院里碰上什么状况了。”彩子拉着我安慰起来。也就是这个时候,彩子的电话响起来——是宫城。
彩子看了看,并不情愿地接起来,“喂?什么事。”
“仙道是不是和你在一起?流川和三井出事了!”
“什么!?什……什么状况?”
“刚刚送到医院,让仙道回来!现在,马上!”
彩子挂了电话,立即起身拎起包,“快回医院,三井出事了!”
——是出事了!急忙冲出citizen,上车,发动,像是使劲全力似的踩着油门——天,你可千万别有事……
我不知道车子以多少码的速度在路上狂飙,双手只知道紧紧地抓住方向盘,一颗心狂跳,来不及把所有最坏的情况都设想一遍。
赶到急诊室,看到人来人往的人群,头疼,晚上的急诊室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啊!低声咒骂起来:“可恶——!”微微眯起眼睛来,定神努力寻找着自己熟悉的身影。没有吗?还在诊室里急救吗,还是——?
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居然眼眶都红地酸疼,径直地走向诊室,准备伸手拉开帘子的时候被护士全力制止:“仙道医生,你不能进去!”
“可恶,让我进去!”那个护士还是竭尽所能地拉住我。“里面是那家伙吧!?让我进去啊——!”
“不行啊,仙道医生,你冷静一点!里面是谁你都不能进去,医生还在急救。”
正要强行进去,却感到身侧似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侧头去看,看到的,却是刚刚从隔壁诊室走出来的三井。他站在哪里,看着紧张的无理取闹的我,挪不开脚步。头上和手上是刚刚缠上的绷带,脸上有伤,还有,是想哭的表情——笨蛋,想哭的人,应该是我吧?
什么都顾不上,冲上去用力把他抱住,“这是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似乎是太过用力的关系,他闷在我肩头,“……仙道,痛。”
两个人一同坐在急诊室门前的候座上。他低着头不说话。
“怎么会伤成这样?为什么会和流川在一起?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仍旧是沉默,“……你倒是说话啊!”
“仙道……不要问了……”
“你都伤到送急诊了,难道你要我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吗!?”糟糕——情绪,好像是失控了一般。
或许是从没见我这么吼过,他不安地握住我的手,“……不要生气啊……”
我不是生他的气,不是想对他吼……只是,已经两次了……他就在我面前,但是还是会这样地受伤、这样的事,以后还会有吗,还会继续吗。好差劲,这样软弱的自己,真的好差劲。该好好保护他的人,是我吧?
2号诊室的帘子被拉开,宫城从里面走出来。见到此景的三井,连忙起身来,“宫城,他怎么样?”
宫城看看我,“你来了,”随即对我详细地说了情况:“三井手臂上以及身上的伤,没有伤及筋骨,没什么大碍。头部的伤,是玻璃瓶之类的东西造成的,已经送他去照过光,要等脑外科的报告出来之后才知道。另外,左膝上似乎有伤,保险起见,一会儿也会给他再拍个片。至于流川……”我敏感地抬起头来,宫城看看我,又看了看三井,继续道:“失血比较多,可能需要好好静养一阵子。我替他检查之后,有几处内伤,还有,右手手腕以及拇指指关节应该是骨折,拍了片子之后,会马上给他上石膏。”
“我……现在能不能去看看他?”三井的这句话,我不知是对宫城说,还是对我说。
“去吧,少说几句,他马上就要送病房。”宫城宽慰地拍拍三井的肩膀。
等三井走进诊室之后,我立即站起身来问,“怎么回事?”
宫城双手插在医生服的大口袋中,耸耸肩,“三井满脸是血,一瘸一拐地扶着流川进急诊室,两个人都伤了。检查下来的情况刚才我都说了。至于之前发生了什么,你自己去问他们俩吧,我也很好奇。”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谢谢你,宫城。”
“不用谢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回去好好和三井聊聊,记得定期回医院复查,换绷带。”
默默地点头,“我会的。”
从关上家门的那一刻起,我保证,那是气氛最沉闷的一次。没有说一句话,凝重地仿佛都要窒息的压抑。
我沉默地放了一池的温水,在盥洗台边放上他换洗的衣服,“去洗澡吧。”
他也仿佛是小心翼翼,走进浴室,看着站在门外的我,“……谢谢。”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抵住他准备拉上的浴室门,“……我帮你。”
“不用,我行的。”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眼前铺在地上漂亮的羊毛地毯,原来,客套话说起来,也是这么生疏而别扭的。安静地有些怕人的家,墙上的钟声滴答滴答地声音直入耳膜。
直到他刷拉一声拉开浴室的门。我知道他出来了,但是却没有起身。像是期待着什么一样,希望他能和以往一样,毫无顾忌地窜上沙发,靠在我身边,说些不痛不痒甚至幼稚好笑的话题。又或许,我在等他开口告诉我今天所有发生的一切,哪怕像个小孩子一样和我诉说他心里的恐惧与害怕,就算是那样,我也会相当高兴吧?
他像是镇了口气似的,走到我身边,故作轻松地开口:“呐,你别板着一张脸么。”伸手戳戳我的脸,仍然不见我笑,便地开始解释:“今天,其实今天……我去citizen找你们,没想到路上遇上混混抢劫了而已……你知道,我又打不过他们这么多人,幸好碰到流川哦!不过没想到现在的混混身上都带家伙呢,还真——”
打断他没有说完的话:“你还想骗我骗到什么时候?”他不知道,这样的故事,从他这张不擅长说谎的嘴里讲出来,有多拙劣。
“不是,我……”
皱皱眉头站起来,在玄关处穿鞋,“我下去走两圈,你先去睡。”
第十六章
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还没有到凌晨,街道上还是聚集着爱热闹的人们,其中的一些,成群地勾在一起,尽情地玩乐,说着一些有的没的的大话;另一些,是成双入对的身影,在夜幕下的恋爱,还真是美好而甜蜜。
停下脚步看,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走进去,逛一圈再出来,不同的,只是多了两盒烟,还有一罐冰啤酒。我蹲在街边喝完了那罐啤酒,看着路上车水马龙,心里却是空空荡荡。想要掏烟出来抽的时候才发现,没火。把烟重新塞回口袋里,起身的时候把空了的啤酒罐踢地老远,最后咕噜咕噜地消失。
回到家里的时候,三井已经不在客厅里,是睡了吧?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只见他整个人蜷在被单里,裹得严严实实,似乎都看不到脑袋。我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带着不安,我知道他还醒着,或许——是在等我回来。
等我冲了澡再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我从橱柜里取出一条新的被单,又从他枕边拿起另一只枕头来——他意识到我的动作,但是仍然没有动,只感觉他的身体僵硬着。
我镇了镇,拿着手上的东西,放平了语气说:“我睡外面。”随后看了看蜷缩在被单里的身体,关上门。
把东西一股脑地往沙发上一扔,沉闷地点起一支烟来。一口一口,把那些味道深深吸进肺里。后来就这样坐了良久,麻木似的抽完一整包七星,最后看着烟缸里几乎要满出来的烟头,躺上沙发。
他让我不要抽,会杀精,会短命。
但是,也只有在因他而寂寞,因他而难过的时候,才会想抽。
这样颓丧地过去了的一个晚上,是不是想着要逃避,问题就会解决?
我甚至有这样的冲动,想要问清他关于他所有的过去,和什么样的人有过瓜葛,和什么样的人结了恩怨。是欠了他人的恩情了还是高利贷了?是无意伤了人了还是杀了人了?如果是这样,我宁可拿自己的命去替他还。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我还能给他什么。
我怪罪自己太怯弱,怪罪自己知道的太少。然后,我知道的,从来不多。亦如被单里的那个人哭得发不出声,紧紧拽住床单,就这样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坐在餐厅里,柳橙汁和三文鱼手卷,却是食之无味。
“没人吧?”藤真指指我对面的椅子。我仰起头来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昨天没睡好?后来……三井和流川情况怎么样?”
平平淡淡地把宫城昨天的诊断结果又说了一遍给藤真听。藤真听了之后,问道;“三井,没有告诉你事情的起因经过么?”
摇摇头。
“或许,有难言之隐,怕你担心吧。”藤真喝一口咖啡,像是在提示我什么:“听说,宫城把流川安排在骨科的单人病房了,有空去看看他吧。”
点点头。
机械化地喝完手里的柳橙汁,“先走了。”
得先去宫城哪里拿三井X光片的结果。敲响了宫城三楼办公室的门,他似乎是刚到医院,正忙着把外套挂在衣柜上。
“嗨。”他率先和我打招呼,我笑了笑回应,“来拿三井的片子。”
“没问题,”宫城走到办公桌前,从诸多光片中取出一张,贴上日光灯板,“左膝上没有骨折,不过你看这里,很明显,有过旧伤。三井以前在左膝上动过手术?”
“……我不知道。”是呢,我又不知道。
宫城取下片子,放进文件夹里递给我,“怎么样,昨天回去之后,和他谈过没有?”
接过片子,声音低沉地回答:“……不肯告诉我。”
“他不想说的话,由他去吧。”宫城安慰似的在我肩膀上拍了拍,“或许,时机成熟了,他自然会告诉你。”
“对了,可以去探望流川么?他情况怎么样?”
“没问题,我安排他在313,我也要去查看病房的情况,一起。”一路上,宫城又和我详细说了流川的状况,“他的状况不算最坏,但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况且,他的体质本来就不好。”
推开313的门,看到的是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庞。他安静地坐在床上,眼睛望着窗外。又或者,他从来都是安静的。听到我们推门而入,就下意识地向我们这边看来。
宫城在按例询问完病情之后,便去了别的病房。留下我与他两个人。
“想不想喝点什么?”
“咖啡。”
我突然想起自己手术之前,他叮嘱我少喝咖啡的模样,于是也笑说:“换热巧克力吧?”他明白我的意思,并没有拒绝。当我端着一杯热巧克力进门的时候,他仍望着窗外,像是凝视着什么。
我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拉过一个椅子在他床边坐下。外面的,是明媚的阳光。这样秋季的早晨也有能这样的太阳,还真是温暖。
“流川,”我顿了一顿,“我要知道昨天的事。”
他似乎早就意识到我会开口,听不出语气地回答道,“他决心对你闭口不谈的事,难道你觉得我就会告诉你么。”
我握紧了手心,没有出声。
他们,是站在天平同一端的砝码,又像是被串联在一起灯泡,共亮共暗,永远都保持着步调一致。那么,我算是什么呢?
我在313这个病房,逗留了一个小时之余。我说的并不多,大多时候,是听流川在讲述。一直到后来,有护士敲门进来,说院长找我,我才站起身来,与流川告辞。
“院长还在开会,不过他说让你去他办公室等,他马上就到。”
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里面确实没有人。我走近那张办公桌,在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坐定下来。然后看到办公桌上堆放着一叠资料档案——最上面的一张,正是流川的。
等待的时间并不久,院长很快回来。他坐下之后,才意识到办公桌上档案没有收起来,急忙有些尴尬地收起来。但随后,意识到我很可能已经看到了,又相对坦诚地说道:“一个礼拜以后,电视台对我们院会有个专访活动。我准备带几个人手一起完成这次采访。”说道此处,他停下推了推眼睛,“恩……是这样,我了解你对这些并不在意,况且你刚刚开始恢复手术,所以脑外科这里,我原本安排了流川和我一起去,但是我今天也收到知他住院的消息,所以希望你能够代替他去。”
代替么。原来,只是要我去代替他。我无力地笑笑。
“我明白了,院长。”答应地很轻松,但心里却像是有几千斤重。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拉上百叶窗,在脑子里盘旋着的,是流川在这个早晨里与我说的那一番话,久久不忘的,是他淡定的表情和说道三井时才会有的温柔的眼神。
有时候,恰好是因为爱一个人,所以选择隐瞒和欺骗;有时候,也正是因为爱一个人,所以选择坦白。如果说三井对我的隐瞒是出于爱,那么流川对我的坦白,也绝对是出于对三井的爱。否则,他又怎么可能违背三井的意思,将那些故事脉络清晰地整理给我看。
那是一段被暴力打斗和兄弟情义充斥的时光,也是一段迷茫着挣扎的时光。两个少年在相遇之后,其中一个的人生轨迹被完全地改变了。因为曾经有过梦想,曾经体会过翅膀被折断的痛,所以才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不能再这样辜负这段岁月。
于是开始重新谈论梦想,追求梦想,开始试图与之前鱼目混杂的帮派划清界限。只是,纠缠不休的滋事开始扰乱他的生活。害怕遇上曾经那些所谓的“伙伴”,只渴望身边有一个流川。曾经的人群中,只有一个人始终支持着他的决定,那个人的名字,是铁男。少年永远不会忘记他,即便那个义薄云天的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少年的下巴上,刻着一道永远都不会消失,只会暗淡的伤疤,因为这道羞耻的伤疤,他失去了曾经最重要的伙伴。
闭上眼睛,坐在办公室的旋转椅上,仿佛能想象出那个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或许,是在一条昏暗的小巷子里,又或许,在路人都不会在意的某个阴暗角落里……
“哟,现在可是堂堂三井医生呢。你当初害得我两个兄弟残废了,这笔账还没算清,怎么,你准备就这么算了?瞧瞧,这下巴上的疤,倒还在呢。哈哈哈……上次让你跑了,这次绝对不会手软。”
“我和你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没有关系?还真是冷酷啊……怎么,我们从前的‘交情’,难道是你说撇清,就能撇清的么?我说老天也要帮我,这么几年里,到头来,还是让我碰上你。”
“你少得寸进尺!如果不是因为你们,当年铁男也不会死!!”
“唔?原来,那家伙早死了啊……呵,那正好,看谁来给你当靠山!”
随即,或许就是一拥而上的打斗声。后来,巷子的尽头,他来了。
“恩?这家伙看着挺眼熟的嘛……”
“老大,好像是叫流川枫。”
“噢,原来是你。当然把我们一个兄弟打地进医院了,是你的‘功劳’吧……没想到,你还是这么爱管别人的闲事……”
再后来呢,大概是巡街的警察赶到了。不知道那群家伙有没有被带去问话,有没有惩处。但是眼前能够看到的,似乎是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艰难行走的模样——就仿佛是回到了他们的少年时代。
第十七章
在那场电视台对我院的专访活动上,我代替流川代表脑外科出席。作为在脑肿瘤手术的准确性和时间性都数一数二的我,平静地坐在院长的身侧,耐心地回答着记者们的提问。在专访活动临近尾声时,院长宣布了我要去英国GLH研修的决定。眼前的掌声雷动,我只是想像着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候的表情。
这是个很突然的决定,我承认。突然地连院长都不会想到——几周前还拒绝地铿锵有力地我,又峰回路转般地改变了主意。去GLH,是因为那里的一个有关脑外科手术的研讨会,我的名字也处在被邀请的诸多业内名家之列。而关于未来的去向,我并没有给GLH明确的答复。我只是有些疲累,所以渴望一个可以真正安静下来的地方。
也就像是长途奔袭的倦鸟,累了的时候,总会想要找个地方停下来歇息,只要有一根枯木,那么,就算是再远的地方,也能漂流着到达。现在的我,也就是这样。
看着三井坐在313的病房里,看着这样忧心哀愁的他,不禁要想,在我手术的时候,他是否也是这样?
专访活动上,闪光灯不断,我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在电视上同步播放。我不在乎到底有多少人在看,我只是想一个人。说来还真是奇怪,决定要出去散散心的人是我,可到了最后,期待着、不舍着的也是我。
漫长的专访活动终于结束,在走出会客厅时,我并没有如幻想中的那样看到门后面那张生气的脸,他没有跑上前来揪住我的衣领问我为什么要走,没有因为愤怒而来揍我几拳……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来。
同样参加了专访的藤真走来我身边,低声问道,“什么时候决定的事?”
“几天前而已。”我笑答。
“是研讨会,还是课程研修,还是,准备要跳去那里?”
我耸耸肩膀,作出无所谓的模样,“未来怎样,也要真正到了那时候才知道,不是吗。”
“他知道吗?”
我停顿下脚步,“我还没有告诉他。”
这些天里,三井总是很晚回家,也很少去citizen和大家一起喝酒。我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或许他还在医院的病房里照顾另一个人。我怀着平静地不得了的心情告诉自己,就算是我这条命也是流川救回来的,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光那么长那么好。他们的往事我不知道,三井为什么受伤我也不知道,想要强行着进入到别人的世界的人,是我吧。
可是在这种平静的表象下,有多喜欢,多想在在一起,就有多嫉妒,多自卑。
我睡客厅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之久。每次回到家,他都想和我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沉默。即便是他这样别扭而固执的人,我也就是这么越来越怯懦地等待着。终于,那天他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来,“决定要去英国了?”
“是的。”我吸一口烟,淡定地回答道。
“……什么时候回来?”还是不会再回来了?
“那里邀请我去一个课程研修,大致一年左右。”把离开的时间说地长一点,再长一点,那么,他会不会稍微放下一些自尊和这些天里的别扭情绪,说一些挽留的话。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也就马上道歉吧,然后就留下来,接着,所有的一切都会继续和以前一样。
“是想去见越野了吗。”他低着头,我看不到他说话时的表情。
“什么?”
像是自嘲一般地嘲弄语气,“是想越野了吧……混蛋……是想要逃开了吧,已经无法忍受现在的生活,到了想要逃开的地步了吗!?”
皱眉,“你在胡说些什么,给我适可而止。”
一场对话无疾而终。
最后还是说不出什么挽留的话吗,还是,根本无心挽留。这样也好,虽然不甘心,但总算有了答案了,不论多么卑微的,多么不堪的,都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了。
我将搭乘那一晚的班机飞达曼彻斯特。他们来送我,藤真,彦一,彩子,宫城,然而在前一天里,三井勉强地作出无奈的笑容,告诉我他今天是夜班,来不了了。我自嘲地笑笑,是故意的吧,调成夜班。
即便是这样,在最后过安检的时候,我依旧回头在人群中寻找着他的身影。我究竟在期待什么呢?——只是答案不尽如人意,说到底,我只不过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我多么希望自己可能在那个位置上,只可惜不是。
但是,喜欢他,像一个傻瓜一样地喜欢着,想要把最好的爱都给他。
爱上他,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事。
这么说,似乎像是一对即将要面临生离死别的恋人。而生离死别我们不是没有经历过,但是眼前的槛,我却跨不过去。或许不会有人想象到,他们眼里的仙道,其实是那么怯弱的。
然而,之后的我才明白现在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因为所有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源于“喜欢”两个字,我却要杞人忧天般地作茧自缚。因为爱他,所以要和他在一起,哪怕一无所有。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却要花费如此之久的时光才能懂得。
到达曼彻斯特的时候正是上午。英国的天气冷地多,虽然不乏阳光,但气温却不高。冬天也不远了吧。
越野在机场接我,远远地见到他之后,我疲惫地笑了。“好久不见,”我说。他穿着宽敞的大风衣和灰色围巾,上前来拥抱我,“你这家伙,说来就来了,还真是突然。”
他带我去他现在住的公寓。一进门看到的还是如同以往一样的简洁朴素,公寓不大,但一切都打理地井井有条。
“坐,我给你倒杯茶。”他放下钥匙,招呼着我。
不久后,他从厨房出来,端着一杯柠檬茶,随即就势在我身边坐下,“知道你要来,特地替你买的新鲜柠檬喔。”
我俯头盯着浮在上层的两片柠檬,笑道:“感激不尽。”捧起杯子喝上一口,还是熟悉的味道。滚烫的液体流入肺腔,一阵暖意,“这里的天气还真不暖和。”
“呵,比神奈川可冷多了,好在我已经习惯了。对了,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看我不回答,越野接着说,“我的课程也快收尾了,不如研讨会结束之后再多待几天,然后一起回去吧?你应该请了长假的吧。”
“也好。”我捂着杯子取暖,嘴里含糊地答应。
在随后的几天里,越野抽空带我逛了曼城,以及glossop。
我是更喜欢glossop的,因为那里有难得一见的层次不齐的矮墙,后面是鳞次栉比的高草和山丘;小径上满是碎石子,路边的无名小花肆意绽放,再远处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矮墙后的高草间布满了金色的矢车菊,宁静致远的香气弥漫了整个英格兰。
在正式拜会GLH的各位同仁之前,我和越野在医院杯面的田地后面,藏匿着一片废弃的广场,又像是一个被遗弃了的篮球场,破旧的篮球架看似摇摇欲坠,冰凉的水泥暴露在空气里显得更加冰冷。
我和越野在一次心血来潮的契机下,在那里打过篮球。就像曾经的中学时代一样,恣意地奔跑与运球。累了之后就和他一起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这种状态,就像是一种回归。一直到天暗的时候,再一起步行回家。
几日之后,研讨会正式开始。此次的会议议程将会连续持续三天。我见到了GLH同为脑外科的几位SMO以及教授。
在GLH的这几天并不太忙,而我宁愿自己再忙碌,再忙碌一些。空闲的时间太多,总会不禁意想起些什么。在一次应酬中,GLH的脑外科教授Dr.Duke说笑着和我推荐各种鸡尾酒,当谈及Mint Julep的时候,我整颗心都为之一颤。
有时看山是看,看水是水;又有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也就是因为这样的一种心情,于是不论说到什么,总要想起他。
终于,会议进行到最后一天,中午休会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他。
我在脑子里谋划好了所有的说辞,最后接起电话。
他的声音没有变,说话的方式也和以前别无二致,有些颤颤巍巍地,小心翼翼着,仿佛害怕说错一样,问我过地怎么样;英格兰冷不冷;见到越野了没有,最后问我,什么时候回神奈川。
我心头一暖,压抑着情绪低声道,“再过一阵子吧。”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觉他。
沉默了片刻,那头低低地传来,“……我好想你,好想见你。”
这一刻,相隔多少重山水,却依旧感动地想哭。刚想开口,模糊地听到电话那头护士的声音,“三井医生,宫城医生请你去一趟313病房。”
“好,我一会过去。”他捂住电话,回答着身边催促他的人。
“我手边还有事要忙,挂了。”
放下电话的时候,还能听到那头喊我名字的声音,“等一下,仙道!”我并没有搭理,垂下了手。
第十八章
挂上电话之后,仿佛又后悔似的,举起手来回拨过去,拨号音响了两声就断了,一看屏幕——没有电了。命运像是故意被策划好了一样,让人感到沮丧。
“嗨!”是Dr.Duke,“还没吃饭吧,一起?”
他是很健谈的人,和他聊天,从不需要分清东南西北,什么都说。他甚至不吝啬与我将他与他妻子的故事。我羡慕他说起爱人的时候,能够如此坦然。
“嘿,听过这样的一句话吗——‘其实过到马路的那一端并不难,只要看谁在那里等你。’”
我安静地听,他用餐巾绅士地擦擦嘴,问我:“你有爱人吗?”没等我回答,他又兀自道,“如果你说有,我一点都不会觉得惊讶,因为你这样优秀;而如果没有,也总会遇见的。我非常欣赏你的专业,认识你是件很愉快的事。”
我礼貌地回敬给他一个笑容。
也就是那一天,英格兰居然早早地下起了冬雪。我想,神奈川的冬天也是会有雪的,只不过,不会这样早。
和越野一起回家的路上,雪已经落了一地。踩着积雪,每一脚仿佛都能陷进去,将它们踩化,然后践踏出雪水来。
我扔下一根烟头,它嘶啦一声湮灭在雪地里。
“我说你啊,这烟怎么越抽越凶了?少抽点吧。”
“恩。”
那时候,他也是那样劝我的。
自从到了英格兰之后,我抽了好多好多七星。每天都抽。那些缭绕的烟雾腾起来,慢慢模糊视线。
我总是很多次想起他。
原本设想好了一切,离开了神奈川,一切会变得不一样,就有机会能够想清楚,该忘的忘,该放的放。在我离开之后,他也会继续好好生活起来。
抽烟抽的是寂寞的人生,渴望把苦闷和不顺都吐出来,但最后却把寂寞和想念全部吸进肺里。
我总是想起那日的宫城在后楼梯对我说的话:“来一根吧。七星的,不烈。”
骗人的吧,怎么我有时候一抽上,心上就隐隐地痛,那股烟草味道像是要熏出泪来。
我见到了明晃晃的阳光,像是一条光带一样,刺痛眼睛。明阳之下,是他清瘦而冗长的影子,远处望着,似乎是在冲笑。他走近我,拥抱我,比任何一个夜晚里他因疼痛而拥抱住我还要用力。末了,他在我耳畔轻轻说道:“仙道,我走了。你好好过。”
我急忙松开他,想要抓住的时候,他已经像尘土般灰飞湮灭。刹那间被恐惧与无望笼罩,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悬挂着的天花板。伸手拿起床头的闹钟,尚是凌晨。揉揉头发,走到客厅里坐下,泡一杯柠檬茶,抽一支烟。
“怎么了?”起来解手的越野,无意发现我独坐在昏暗的光线下。
我没回答,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研讨会结束地还顺利吧?”他撸撸头发,在我旁边坐下来。
“恩,”我顿了顿,“Dr.Duke有意劝我留下来,在GLH做脑外科。”
“你怎么想?”
“还不知道。”将一个烟头摁进烟灰缸里。
“在和三井闹别扭吗?”一句话直中红心。
笑笑,抬眼望着他,“说什么呢。”
“你这副假装着嬉皮笑脸的模样,还是留给别人吧。漏洞百出。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说罢,他摇头叹了叹气,递给我电话,“没什么误会说不清的。打给他吧,这会那边应该是上午呢。”
确实,以前的我,不应该是这样的。如果没有遇见三井,或许我可以继续做一个冷静理智的人,甚至可以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但现在,什么都乱了。
想起中午那个未遂的电话,接过越野递过来的手机,拨号。数字一个接一个,举步维艰。短暂的等待之后,放下电话,“关机,转到留言信箱了。”
越野低声咒骂起来,“两个笨蛋”云云,最后他带着恼怒说,“我不希望自己拱手让出来的幸福,到头来变成这个不堪样子!”
我俯首沉默。
决定回神奈川是一个月后,在又一次婉言拒绝了GLH的邀请以后。
一个月,对于想要重新审视自己来说足够漫长了,已经到了无法再继续下去的地步。一想到他唯一给我打来的那个电话,说他好想见我,就责备自己,当初就应该稍稍放下执拗和嫉妒的心情,如果直接说出心里的想法,那样便好了。
而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
在所有的词汇中,最残忍的莫过于“如果”,倘若还要这样假设和自我否定地过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还会错过多少。所有人竭尽一生想要自己以及身边的人幸福,而我却背道而驰。然而人生天地之间,不过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有的人事,在一次日升日落之间,就永远地与你错肩了。
我总觉得,我应该回去。否则,我将永远错过他。
临行前一天,我在曼彻斯特的一家书店里买了一本世界地图。曾经答应过他,要陪他一起旅行,那是总要兑现的诺言。店主得知之后,赞美我是个浪漫的人,可是天知道我是个多么无趣的人,只懂得和一群人泡在citizen里喝酒取闹,表面嬉笑内心却平静地泛不起一点波澜,不痛不痒,长久以来就是这样地生活着。
年轻的女店主说,她更喜欢搭乘火车,因为她的祖父曾经告诉她,冗长的铁轨会为她带来深爱的人,她至今相信着这个古老而浪漫的故事。
在英格兰的最后一夜,我饶有兴致地用粗黑的记号笔在厚厚的地图上圈化着,幻想着日后与他一同踏上那些富饶的土地,去看最美丽的风景。
第二天,越野送我上飞机的时候还不忘嘲讽我几句,“说好了等我一起回去了,诶还真是重色轻友的家伙呢。”
我嘻嘻哈哈揉揉他的头发,“你就别和我斤斤计较这些了,等下个星期你回来了,我请你吃一顿好的。”他狡猾地笑了,“一言为定哦。”
“恩。”我掏了掏裤袋,把一盒没抽完的七星塞进他的大衣口袋里,“替我解决掉吧。”
“诶?”
“不是你让我戒掉的么?”
他故作悲戚,“真的决心戒掉,也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知道就好,”如同往昔一样明朗地笑笑,拖起行李和他告别,“走了。神奈川见。”向着他挥了挥手,便走过安检。
安顿好行李包裹后在靠窗的位置上坐定下来,望着辽阔的机场和远处英格兰的乡村图景,忽而笑了,也就像是倦鸟,停够了,休息够了,总会想要再飞,飞回原来的巢里寻找原先的温暖。所谓倦鸟归巢,说的也就是现在的我吧。
在机组人员广播着要求关闭手机等通讯用具的时候,我拿起手机给他传了一条短讯,随后安心地关上电话。十几个小时之后,便能再回到神奈川。
我说:“我回来了,你要等我。”
长途飞行中的睡眠质量并不好,经常猛然醒来,看看窗外,尚是一片漆黑的夜色。在最远的地方,能够看到一丝微亮,那是天地交汇的地方。
向乘务员要上一杯咖啡,喝上几口,然后继续安心休息。咖啡的味道是陌生的,不是医院里的,也不是家里煮的。
十三个小时之后,当地时间上午十点,终于顺利抵达。
一下飞机,也顾不及先回家安放了行李,就连忙打了的士到医院。一路的疲惫似乎全部消失殆尽,只有一颗憧憬而澎湃的心。
“仙道医生!?”几个护士和医生见了风尘仆仆的我,不禁惊讶,“已经从英国回来了么?”
露出招牌的笑容,“是的,回来了。好久不见。”
一路直奔急诊办公室,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我几乎认为我见到了他。
“诶?仙道?”然而直视着我的,却是彩子。环顾办公室,他不在。“回来了?”
“是的。三井呢?不在吗,”将行李暂时拖进办公室,没等彩子回答就心急地接着道,“在做事吗?还是在休息室?”
“仙道!”彩子站起身来。
“恩?”
“……三井他不在。”
不在?那他在哪?看着彩子为难的表情,问题一连串一连串地冒出来,“他在哪?”
“那家伙,没有和你说吗?”
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这个沉默的时刻,门被叩响,随即进来的,是流川。
看他的样子,伤势已经康复了。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拿着一份资料进来,把档案袋放在彩子的桌上,随即平静地说,“之前那个病人的材料。”
“谢谢。”
看他转身要走,我急忙吼道,“流川枫!三井在哪里?”
得到的是一句冷冰冰的回答,“你不会自己打给他问清楚么。”
打开还没来得及开机的电话,拨通他的号码——不在服务区。没过多久,传来一条新讯息。是十多个小时之前的三井,而那时的我,还怀揣着期待的心情奔波在归途上。
短信的内容,只有区区一句话。但却看地眼睛发疼:
‘你来了,我走了。等你走的时候,我也不一定会回来。’
第十九章
“嗨,用过午餐了没?一起吧。”藤真从身后拍了拍倚靠在窗口喝咖啡的我。
回过头去,用疲累的眼睛看了看他,摇摇头,“不去了。”
他在我身旁找到位置靠着,“怎么?”见我俯着头沉默,藤真望着窗外明亮的阳光,喃喃道:“想念他吗?”
我转过身子,看着在急诊室穿梭着的忙碌人群,找不到那个清瘦的身影。
想念吗,又何止是想念。
昨天下午,一路奔回家。到家的时候见到他的鞋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玄关,以为他在,惊喜地喊出声,却得不到回应。推开房间的门,一切东西整理地整整齐齐,衣柜、书架以及各个抽屉里,所有的东西都在,包括他搬进来那一天拖着的灰色拉杆箱。
房间中却还残留着他的气息。那双摆放在玄关处的鞋,更是让我抽空心思地挂念他。
是的,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只有他,不见了。
‘好几次,我都选择搬回原来的家里去住。但始终没有这么做,是因为那微小的期待,仿佛只要我在这里,你终究会回来。’
这样的心思,他又怎么会对我说。
然而最后,他等不到我了。于是,他走了。
想要奔赴到了另一个国度,渴望开始新的生活,然后在异地,渐渐学习忘记我以及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他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整个晚上都在打他的电话,但是没有一次接通过。不安到跑下楼去,在各条街上奔跑,试图搜寻他的身影。
然而此刻的他,正在地球的另一半。我这里的黑夜,是他所拥有的白昼。
冬日里的晚风全然吹进鼻腔口腔中,裸露在空气中的双手冻结到失去知觉。
明明知道不会有结果,却仍然不甘心地奔跑着,这种感觉才是最绝望的。
寂静的夜里,蒙着被子睡。身体蜷缩着,黑暗中如光带一般浮现在眼前的,是离开前和他的冷战。我叼着烟,冷冷地说睡在外面,随即就带着枕头走出房间,那时候的他,也就像现在的我一样,紧紧地蜷缩在被子下面,看不到脸。
周围是窒息般的安静,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吐纳声,被白色的被单包裹在狭隘的空间里,这种感觉,原来是这么寂寞的。
藤真看着沉默的我,试图说安慰的话。我不等他开口,淡漠地问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星期前。……我们都以为,他会告诉你。”
我像听一个故事一样,听藤真叙述。从前就习惯了这样,在一边笑着倾听,可以做出事不关己的态度,淡然地嘲笑,但是这次不可以了,因为,那是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和我所错过的人。
我不知道今年神奈川的冬天来地这样早。在我离开后的第二天,居然就下了雪。
我听说三井在citizen前的雪地里等了我一夜,等我去接他回家;我听说三井隔三岔五地就去买新鲜的柠檬,回家泡好了柠檬茶等我回来和他一起喝;我听说三井想念我的时候就倒在客厅的羊毛毯上睡,接着第二天就高烧感冒;我听说三井好多次一个人看电影吃爆米花喝可乐,好多次在citizen喝一杯又一杯的Mint Julep。
可是,我没有听说过,三井什么时候会再回来,然后长久地陪我。
他最后留给我的,只有两句话。
一句,是传给我的短信,他说:“你来了,我走了。等你走的时候,我也不一定会回来。”
另一句,是他离开前留在客厅桌上的纸条,他说:“我会想念你。知道有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会好好活着。”
下午的两个小时,是我的手术。如同往常一样,顺利地结束。洗手槽边,实习医生站在我身边开口问道:“仙道医生,你没事吧?”
“恩?”不解地抬头去,“怎么?”
那个腼腆的实习医生立即尴尬地笑起来,“啊不是……只是看你今天手术的时候好沉默,和以往的你不大一样……”
给他一个笑脸,“我没事。”
手术之间,心里平静地没有任何波澜。也无心再开什么玩笑。原来这样细微的变化,都会让别人感到不习惯。
到一杯咖啡,走上顶楼的天台。到的时候看到宫城和藤真,他们面向着整个城市,聊着些什么。
“还真是佩服伊藤,搞地他现在整天没个人样了……”宫城啧啧地感叹,“女人果真是不同凡响的动物啊。”
藤真也不放过取笑别人的机会,“彩子还不是一样?你可要小心咯。哈哈。”
“承蒙提点了。”宫城爽朗地笑了,“……不过,她们两个也该折腾地差不多了吧?”
“是,是……”
听着他们两人调笑着这些有的没的,双手插进口袋仰头笑起来,这个世界果真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即便你自己的世界里翻天覆地,外面的世界仍然平静如水。
走过去拍拍他们两人,“嗨。”
原本背对着我两人明显被我这样突兀的招呼声惊吓到,“哇仙道!拜托,大白天的,被你吓地魂都要没了。”
我嘲笑道,“怎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嘛。”喝完最后一口咖啡,“聊什么呢,这么有空?”
“空?我一会就要下去手术了,特地带上藤真来给我缓解缓解压力……”
我挑挑眉,“你居然紧张?”一只手搭上宫城的肩膀,“放松啦。”
宫城从内袋里掏出烟来,叼上一根,又拿出一根递给我,“来一根?”
我看着他手里熟悉的七星烟蓝白的盒子,心里忽然有点疼,“我戒了。”
宫城给自己点上,吸了一口,或许是看到了我脸上细微变化的表情,所以语塞地没有再说出什么来。
冬天的风吹地有些冻,我裹了裹身上的医生褂。在这个天台上,你仿佛可以鸟瞰整个神奈川,掉光了树叶的枯枝下,是裹着厚实的大衣在马路上快快行走的人们。
“走了,我有病人要收。”一个电话把藤真叫了下去。
空旷的天台上只剩我和宫城两人,我听到他平淡地问我,“你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吗?”
他的眼睛望向最远的天边,我看了看他,低头回答了一声“恩”。
他掐掉烟头,踩在脚下拧了两下,“是什么?”
我顿了顿,说:“明明被人视作了最重要的人,却像个逃兵一样地逃走了。他的离开,或许就是最大的惩罚,不被原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不想再把他找回来了么?”
“想,当然想,”我苦笑了一声,“只是,有的时候掉了可以再找回来,甚至可以去买新的来代替,但是,他却不可以……”
此时的宫城也笑了,“会觉得后悔,那是因为还留恋着吧。”
我没有回答。
“时间到了,走了。”
我拍拍宫城的肩膀,“手术成功。”
他转过身来,想要说什么而又欲言又止。
独自站立着,又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如同预料中的一样,电话没有人接听,被转接到了语音信箱。我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对着语音信箱留言,只是兀自地对着电话诉说着,仿佛我只要说出来,他就一定能听到。
‘很想你,好想见你……’
‘神奈川这两天好冷。那晚我也像曾经你那样,在citizen门前等了一夜,总是相信着,或许在我觉得冷地失去直觉的时候,你会回来,但是始终没有,就像当初我没有如同你期待的那样出现一样。……’
‘今天宫城问我,有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我说当初的离开是我最后悔的事,如果说有一天你意识到,你如今的离开也会是让你觉得后悔的事,那样便好了。我期盼着那一天不会太迟到来。不是每个人都能走入平淡,但是我想和你一起,一切悲喜都一同经历,因为我听说过一句话:同样一条路,如果两个人一起走,那么就算再艰难,也一定能走完。’
爱的不够坦白,所以很苦。
如果早能这样坦诚相告这样的心情,或许结局就不会如此。
放下的电话忽然响起,同样是熟悉的号码——是越野。
明天上午,他就将回神奈川,他要求我们一群人晚上在citizen安排一次聚会替他接风,我笑笑答应。电话里,还是一样地相互调笑的语气,我也装作与平日里的自己无异。越野不知道,其实我弄丢了最重要的东西,正沮丧地像个小孩子。
我随即下楼叩响了彩子的办公室,想要通知她越野回来的消息。推门而入的时候,彩子正在用心看着什么,见到我走进来,匆忙把铺展在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嗨,仙道。”
我瞥了一眼收叠起来的东西,是一份世界地图,“怎么,想旅游了?还是对世界地理感兴趣了?”
彩子有些尴尬地笑笑,“想要挑个时间出去旅行,毕竟这几年里都没有好好出去走过呢。”
原来是要旅行,真好。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感慨,“那怎样,有理想的去处没有?”说着便拿起地图,展开来看——发现地图上很多处被粗体记号笔圈起来做了标记,威尼斯,梵蒂冈,瑞士,等等等等。
“还真是巧。那时候说着要和他一起出去旅行,所以也认真地看了世界地图,威尼斯,梵蒂冈,这些也是我原本打算要去的地方……可惜现在,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停顿了一下,依稀听到彩子低低地说了一句,“……总会有机会的吧。”
第二十章
当彦一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的时候,我正吃着一个金枪鱼手卷。喝下最后一口柳橙汁,听到彦一说,“后天的烟火大会有没有兴趣?大家一起去吧。”
唔,听彦一这么一说才想起,果真快要年末了呢。“我家那里,每年都可以看得到烟火喔。”记得有一年,和越野一起坐在落地窗边,喝着冰啤酒,感叹着这样美好的图景,将来一定要和最值得的人再一起分享。
“太棒了!那我们去你那儿吧,在烟火大会之前还可以玩麻将喔!”
“诶?麻将?”
“最近正在努力练习,我可是很厉害的哟。”彦一颇感得意。
笑笑,“麻将么,宫城那家伙也很在行吧。”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揉揉额头,“喂,不要自作主张啊……”
……
回办公室的途中,恰好遇见流川。看到他远远地走过来,“嗨。”我停下步子和他打招呼,“对了,后天一起去我那里看烟火大会吧。”
他抬眼来看看我,随即幽幽地说:“抱歉,我那天没有空。”
被他如此直接而又冷淡地拒绝,耸耸肩膀,“真遗憾,我走了。”仅仅是几秒的时间,又被他叫住。“怎么,改变注意想去了吗?”微笑着回头问他。只见他眼神复杂,轻声问了一句,“都没有去他家找过吗?”
“诶?”愣了愣,茫然地问道。
“都没有去他家找过吗,”他重复了刚才的话,随即在转身之前说到,“……他很想见你。”
如梦初醒。
寻找了那么多的地方,偏偏遗忘了那里。又或者是,已经固执地认为他的家就是那个与我一起生活的地方。
我站在原地,脑子里划过的是流川几分钟前的话,近在耳边,心也剧烈地跳动着——他是不是还在?这么说,他是不是还在神奈川?那为什么不来医院上班?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为什么告诉我去了美国?
迅速回到办公室,换下白大褂,拿起车钥匙就向门外冲。
“替我要半天的假!”扔给那个实习医生这样一句话,也顾不得他的脸上写着怎样疑惑的神情。
一想到很多时候,我们很可能在同一个城市里,早上用着同样口味的牙膏刷牙,中午吃着同样的午餐,夜晚拥有相同的梦境,我就忍不住焦躁而期待。如果是这样,那么当那些想念顺着动脉从脚趾向上蔓延的时候,他是否也同样想念。
倘若,思念的时候相信对方也在思念,等待的时候对方也在等待,那该是多么欢欣幸福的事。
车子在路上急速行驶着,车窗被我完全摇下来,冬天里的风扑面灌进来,有些呛人。
……
那是等待着烟火大会开始的傍晚。
屋子里开着暖气,厨房里还有不断传出来的香浓的料理味道。
“叮咚——”
听到门铃之后,我笑着走出厨房去开门。
“嗨!我们来啦!”一群人的笑容。
“快进来吧。”
“呼——这天气还真是冷啊。”宫城搓着手抱怨道。
一群人鱼贯而入,宫城、彩子、藤真、伊藤、彦一。
“啊,你们来了,欢迎哟。”
听到这个熟悉声音之后,众人惊讶地抬起头来确认。
“三井!”彩子和伊藤惊叹起来。
“诶——!?”随即是宫城,藤真和彦一的叫声。
“为什么啊?”伊藤走向三井,“为什么突然现身啊!?”
彩子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果真还是按捺不住么……”
三井扰扰头,笑说:“抱歉抱歉,可是,撇下我一个人,大家却一起来看烟火大会,不是太狡猾了吗!”
“果真!还是‘自投罗网’了么,三井!”伊藤一脸正义地问。
站在一边的我忍不住辩解起来,“喂伊藤,三井回来那是倦鸟归巢,说什么自投罗网呐。倒是你和彩子两个人,故意拆散离间,你们好狠的心呐……”说着说着就故作悲戚的模样。
“笨蛋,不然你怎么会好好反省。”
“你们男人就是欠教训的动物。”彩子一边振振有辞地附和着,一边望向宫城,惹得宫城举起双手来做无辜状。
“你们随便坐,我去泡茶。”三井说着便又钻进厨房去。
“我帮你。”我跟着他进去,听到身后众人啧啧地取笑,也忍不住笑了笑。
灶头上的火亮着,锅里的汤水也跟着咕咚咕咚地跳跃。看着他向各个杯子里扔进两片切好了的新鲜柠檬,热水倒进去,热气就立刻腾起来。
还真是得感谢流川,那个冰山一样的男人,也不忘记在最后提醒我一句,“不要告诉彩子和伊藤我泄露了秘密,否则,后面几天我会被烦死吧。”
在我摁响他家门铃之前,心里踌躇了好久。仿佛是第一次见重要的人,显得局促而紧张,见到之后,该说些什么,又该如何开口……
好久都没有人应门,于是我就这样沮丧地在他家门口坐着。
没过多久,有人拎着超市买回来的两大袋东西停在我眼前。熟悉的鞋子,熟悉的堆裤脚的方式,缓缓抬起头来,遇见刺激的阳光,有些睁不开眼睛。看到背着阳光的人影,再熟悉不过的清瘦的肩膀,那个时刻,就仿佛是那第一次的遇见,是在充分的阳光下的相遇。
‘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给你打电话,也曾偷偷去你家楼下徘徊过。但是始终没有见你,告诉自己是因为答应了彩子和伊藤短时间内不要去见你,但是更多的,却是期盼着什么时候你能真正找到我,然后像以前一样,带我回去。’
这样的心情他没有直接告诉我,也无须再多说什么。因为一切累赘的语言都已经不需要了。
当我坐在他的客厅里的时候,他给我端来一杯暖暖的柠檬茶。我看着漂浮在上的柠檬片,开口说,“回来吧。”
我看到他的眼眶湿了,我伸手抚摩他的脸,他又别扭而倔强地甩开我的手吼着,“……我,去收拾!”
我进屋去帮他,他见到我后,就急忙把桌上的地图和书籍收进包里。
“什么东西?地图么?”准备伸手去拿,却被他率先抢走,“没什么。”
不动声色,试图硬把包抢过来。他死死地拽着,“笨蛋,不要抢!我的东西啊。”当作没听到,继续强。斗争之后,终于取得胜利,拿出来看——地图、世界旅游指南,还有他自己摘录的笔记。地图上还画满了笔记——和那天在彩子办公室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那是彩子也想旅游,所以借去看的,”双手摆在胸前,甩我一眼,小声恼怒道,“都说不要抢了啊,本来还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挑眉笑道,“那要是我没来找你呢?”
他一时接不上话来,又是一阵嗯嗯啊啊,我揉揉他的头发,“笨蛋的人,是你吧。”
心想着,就一直这样下去吧,宠溺也好,保护也好。原来和他的爱,也拥有了这样的毅力,可以从最阴暗的角落里,长到烂漫的屋顶。
现在眼前的,是一群人的热闹。
“三井,来玩麻将吧。”宫城喊道。
三井皱皱眉头,“我不怎么会呐,让藤真和你们玩嘛。”
藤真一本正经地耸肩说:“你是不怎么会,但我是完全不会。”
“但是,厨房里……”
“来嘛来嘛,”伊藤拉着三井走,“厨房里的事,交给仙道那个笨蛋啦。”
说着四个人便玩起麻将来。
“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彩子笑着走进厨房。
“看来善良的人还没完全泯灭啊,”调笑着说,“不去看他们玩麻将吗?”
“我对那个可不敢兴趣,”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勺子照料起炉灶上的料理来,“做咖喱?”
“恩,是啊。”我笑笑,第一次认真给三井做的,就是咖喱,如今再做,是不是会长进一些了呢?
今次的烟火似乎格外好看,比之前几年的都要精彩。也就是这样,手里拿着啤酒,一个挨着一个地,在阳台上欣赏。
宫城嫌不过瘾,拉着彩子出去,说是要到海边欣赏。其实是别有用心吧,我猜想。
烟火的姿态各不相同,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盛放之后随即凋零落下,湮灭成灰。这种绚丽的感觉,仿佛也就是幸福地想在高潮时候死去,而这样彼此珍重的爱,如果永远都不要凋零那该有多好呢。
他们在烟火大会结束之后离开,宫城显得尤其尽兴,那些该说的话,在海边说了没有呢,或者是成功了吧,才这样高兴。珍惜着爱着的,在这么久之后获得,心情不是如获至宝这几个字能够潦草概括的。
我就地坐在柔软的大羊毛地毯上,而他就仰面躺在我腿上。
我笑问,“今天的咖喱好不好吃,打个分吧。”
“唔,九分。”他的目光也毫不避讳地直视我,认真地回答道。
“又是九分?和第一次相比,都没有进步的嘛。”不满意地低下头去看他,宠溺地亲吻他的额头,“呐,给个满分吧。”
他露出我最喜欢看的笑容,“还想吃,以后再做吧。”说罢便仰头来吻我。
这一个亲吻似乎花费了我几个世纪的时间去等待,到底有多久了呢,唔,似乎算不清,但是,真的是好久了。
细碎的亲吻渐渐落在不同的地方,我俯下身子压上他,他伸手勾住我。他还是如同从前一样,无论拥抱过多少次,始终会感到不好意思,会脸红,会把头埋进我的肩膀。
旁边的电话响起来,他睁开眼来轻声呢喃,“……电话……”
我无心顾及,“不理它。”
没料电话孜孜不倦地响,一遍又一遍。无奈,烦躁地接起来,“喂!?”——是越野。
不忘抱怨:“……你这电话来的还真是时候。”
“诶呀,打乱了你的好事了么,哦对,你那已经很晚了……”电话那头幡然醒悟,“抱歉,哈哈。对了,我明天下午就飞了,准备着来接我吧。……尽管放心,回来之后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绝对不做电灯泡。”
“挺自觉的嘛。”
……
听完了的电话被随意地扔在一边。
“抱歉,已经不能再忍耐了……”
窗外的夜色正在一点点沉下去,随即便会有日出白昼。然而觉得感激的是,我们将会拥有的,又何止是这一次日出。
“以后还会走吗?”
“不走了,哪都不去了。”
“真得走的时候,别忘记带上我。”
“恩。”
——正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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