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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12 03:5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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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仙藤】心锁By:Ashley
(五)
仙道把切好的各色生菜放入色拉碗,加入橄榄油搅拌均匀,再掀开汤锅,尝了一勺lobster bisque, 满意地点点头。此时烤箱里正弥散出诱人的迷迭香。取出壁柜里的烛台,擦净灰尘摆上餐桌,插上蜡烛点燃起来。一切就绪,就等着门前响起熟悉的车轮声了。 今天是藤真的生日,虽然他说过会晚归,今晚不会去找仙道了;仙道却在下班后买足了鱼肉果菜,溜进藤萝架后的奶油色房子,在厨房里一通翻天覆地,只为给他一个惊喜——惊喜,真是小孩子的把戏呢。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好像变回了初恋的惨绿少年。仙道自嘲地摇摇头,打开玻璃橱门,取下两只高脚水晶杯。藤真的厨房一尘不染,锅碗瓢盆和各色调料一应俱全,打开来却都散发出久藏的霉味。有多久没人动过了?三年?看得出酒杯倒是常用的。仙道的心尖上微微地痛着,对自己起誓,这以后再不会让他挨饿受寒,孤单无助。方才在藤真的书房门口瞥过一眼,看到那间建筑设计室已经重新整理过,工作台上摊开的书本画稿都已合拢了整整齐齐归到一边。 仙道明白藤真是决心向过去告别了,那么自己呢?
斟上一杯merlot,望向窗外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梅雨。藤真的生日竟然碰巧是在这一天。三年前的今天,是仙道永生难忘的噩梦。多年的理想,骄人的业绩,在一片血光中灰飞烟灭。三年来日日夜夜背负着心上的十字架,等待着上天的判决。上天是终于接受他的忏悔,才以这样的方式原恕了他吗?从今以后,这一天将以另一种意义铭刻在他的生命中,不再是耻辱和悔恨,而是——幸福?他真的有资格拥有幸福吗?仙道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今晚他会告诉将要共度一生的人,自己的往事中最不堪回首的一页,他一定能理解......
门外传来期待中的辘辘车声。仙道揿下遥控器,让屋子里充盈了悠扬的萨克斯风。
再斟上两杯红酒,擎着杯子迎向门口——开门进来的藤真怔忡地望着屋里的一切,茫然的目光从厨房移到餐桌,到音响,再到仙道的脸,“仙道,你......”
“藤真,你怎么了?”仙道连忙放下酒杯,扶住藤真有些虚软的身子,这才发现他的一身黑衣都湿透了,雨水顺着发梢衣角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仙道,你怎么在这里?”
“今天是你生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仙道懊恼地挠挠头,“好像弄巧成拙了耶。”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上次在酒吧看过你的身份证——先别说了,你得赶快去洗澡换衣服。”
“仙道,对不起。”藤真以手覆额,甩了甩头,“我只是吃了一惊。你看,你的安排很奏效哦。”藤真尽力作出一个轻松的微笑,主动吻了一下仙道的脸颊,“我只要十分钟。”
听着楼上浴室里的水声,仙道在桌上摆放着餐具。没来由地,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今天这个日子,藤真的一身玄色,雨水淋漓的惨淡容颜......不,不相干的。这里是纽约,不是旧金山啊。
两只洁白的手臂柔软地环上胸前,温暖清香的气息从背后包围上来。“仙道,谢谢你。”藤真斜靠在仙道背上,脸颊轻轻蹭过他的肩胛,“我刚才真的吓了一跳。烛光,音乐,厨房里的香气——好像上辈子......”
仙道回过身拥住他,“这不是上辈子,是此时此刻,是我们这一世,从今往后的每一天。”
“每一天?”藤真微笑着,偎进仙道怀里,侧头看向餐桌。桌上的烛光,在眼前的水雾里交织成一片闪烁跳荡的纯金的网。穿过这道网,触手可及的是更加温暖灿烂的明天。不过......
“仙道,我想,先告诉你一件事。”藤真牵着仙道的手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今天,是他的忌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到海边去坐一整天......三年前,他到旧金山去参加美国建筑学会的年会。会议原本第二天才会结束,我还以为他忘了......可他翘掉了最后一场会议,把航班提前了一天。他是想给我一个惊喜......”
藤真起身走出客厅。仙道想要拦住他,又想不顾一切地转身逃走。巨大的恐惧攫住全身,扼紧了咽喉,使他无法动一动,甚至无法呼吸。他只能在心底无力地狂喊:“不,不是那件事,不是的......”
最后一丝希望被藤真铺展在面前的旧报纸击碎了。那是一份太熟悉的报道。一如三年前的那一刻,报纸头版上大幅照片里触目的血迹,在仙道眼前漫延开来,直至淹没了整个视野,再也看不清黑色的新闻标题,那则报道中的每一个字却早已深深镌刻在脑海中,犹如古时奴隶额上“逃人”的烙印:“今天上午十点二十分,在旧金山国际机场联航柜台前,一名精神错乱的男子突然抽出自动武器,向排队等候的旅客疯狂扫射,当场造成九人死亡,十七人受伤。该男子名叫瑞恩·詹森,八岁时因患狂躁型精神分裂症被送入圣何塞精神病院,六个月前获释......”
这桩轰动一时的惨案成为席卷全美的枪械管理运动的导火索。人们质疑一个精神病人为何能轻易搞到强力武器,却忘了追问他是如何从精神病院中获释的。仙道没有忘,但他却忘了藤真。第一次见到藤真,正是在旧金山地区法院的法庭上。没有人要他到庭,整个诉讼过程也没有提及他的名字;是仙道强迫自己去面对,面对昔日的病人,面对自己的疏忽铸成的大错,面对受害者亲属——那些为自己的错承担了苦果的人们。他想要记住他们,以他们的哀恸作为自己终身的警告与鞭策。然而他做不到。无数次从支离破碎鲜血淋漓的噩梦中惊醒之后,终于决定放弃。放弃作为医生的事业,跨越北美大陆,把那些噩梦闭锁在往昔的深渊里,只求遗忘。
上天却不许他遗忘。以为已被时间和空间隔绝了的冤孽,在毫无防备的时刻找上了他,以最残酷的方式向他追索偿还。
他又能怎样偿还呢?
藤真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体育馆里看球赛。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说球场里太吵了,请你等比赛结束再打来吧。他们又说了一遍,我还是不懂,他明明是明天的航班......”
“藤真......”仙道以为自己在嘶声狂喊,然而他只是蠕动着嘴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是自己最爱的人。他的悲伤,他的孤寂,都是感同身受地心疼着,发誓永远不再让他尝到。然而造成他的一切痛苦的元凶,竟然就是自己......还有什么资格说爱,说守护,说天长地久?或者此刻唯一能做的,是跪倒在他脚下,接受他的审判,希求他的宽恕......
“仙道,你怎么了?” 藤真发现仙道苍白的脸色。
“藤真,我......”仙道困难地吞下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话,“我真的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 藤真双手揽住仙道的颈子,贴上他的胸口,“你会一直陪着我,是不是?不会突然消失不见?”
“......嗯。”仙道说不出话,只能更紧地回抱住他。
藤真没有抬头,紧紧贴住仙道激烈的心跳,让他的心跳传入耳膜,融进血脉,与自己的脉搏合而为一。只有这样,这样才能确信他在这里,分分秒秒都在自己身边,永远永远不要离开。“我再也禁不起,更多的意外了。我宁可生活中不要有任何惊喜,只要能每天跟你在一起,就这样......”
这是你的愿望吗?我对你,已经是如此重要?本该是令自己欣喜若狂的认知,此时带来的却是更深浓的苦涩。如果你了解真相,了解我的罪孽,还会想抱我,想我陪着你吗?
“藤真,听我说......”真的要说吗?此刻是唯一的机会。如果选择隐瞒,这个秘密将成为终日悬于头顶的剑刺,时时刻刻恐惧着它的坠落会把两人之间那一丝红线劈成碎屑;自己的良心也将在地狱之火中永受煎熬......那么告诉他吧。只有他的宽恕能使自己从忏悔的炼狱中解脱;倘若他不能——这几乎是肯定的——那只有再次远离,再度流浪。罪孽深重的灵魂本不该有爱的资格,这两个月偷得的幸福已足够追忆一生......
“仙道?”藤真从仙道怀里抬起头。烛光摇曳,映入深蓝的眸心,娟净温柔的闪动如春夜的月牙儿。
怎么舍得放开他?又怎舍得再度伤害他,让他的生日又一次记录意外的重击?怎么能为了自己良心的解脱而把十字架转嫁到他的肩上,逼他选择与曾害死他的爱人的元凶共度一生,或是重归孤苦寂寥?
“我会一直陪着你,每天每夜,每分每秒。只要你认为,我有这个资格。”
象初升的朝阳刹那间染红了皑皑冰原,藤真脸上全然绽放的娇美笑靥令仙道一时忘了呼吸。这一刻他知道他没有选错。低头吻住怀里的人儿,压着他躺倒在沙发上,以绵绵密密的细吻轻抚诉说无言的感动与承诺。不管上天给我多少时间,我愿以我能拥有的每一天来守护你的笑容,你的快乐。
“仙道......”略微沙哑的轻喃在两人交缠的唇齿间流转,“......我饿了。”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呢?”美丽的埃尔莎追问着她神秘的爱人。 |
他是罗恩格林,守护圣杯的武士。他拯救了她的生命和荣誉,在神殿前宣誓与她相亲相爱,白头偕老;他的身份却是他必须牢牢把守的秘密。他的力量和勇气,他们的幸福与梦想,都将随着秘密的曝光而烟消云散。 |
亲爱的埃尔莎,请相信你的骑士,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你啊。 |
然而命运多舛,人心险恶,武士终于没能守住他的秘密,只得乘着天鹅的羽翼,重返永恒的圣殿,在人间留下他痛悔的爱人,独立小桥,怅然遥望着永不复返的背影...... |
瓦格纳的歌剧在辉煌的终曲之后的掌声中落幕了。回程的车上,藤真放倒了椅背,闭上眼,轻轻哼着剧中的主题:“你是谁?你究竟是谁呢?”反复几遍才停下,静了一阵,仍是合着眼,“仙道,刚才最后一幕罗恩格林乘着天鹅离开的时候,我心里忽悠一下......”睁开眼,抬起手把仙道对着他的脸扳回去让他看着路,吐了口气,又接着说,“你就像那个从天而降的救世骑士。本来我再想不到还能有这样的日子,忽然觉得一切都象一场梦,也许哪天也会有只天鹅来把你接走,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
“这你可不用担心,能载得动多明戈的天鹅,载我们两人都没问题啦。”仙道随意地调笑着,一边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象是专注于开车,其实是不敢回头,不敢面对那双全心信任的微笑的眼睛,更不敢让他看到,与轻松的声音毫不相称的,自己眼底的忧伤。 |
其实,你才是救赎我的人啊。是你使我重新相信自己,相信现在与未来。然而你不知道......一旦你知道了,我温柔的天使,可会一变而成黑色的复仇神?而我,也真的只有离开,等着我的却不是天鹅栖息的圣殿,而是永无尽头的深渊...... |
藤真没有正面回答:“你以前的导师新成立的研究中心,同时进行临床和基础理论研究,他邀你去,是难得的机会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
“我是在考虑,但不一定适合我。”怎么会不适合呢,这个课题是自己多年的兴趣所在,何况是与一向最看重自己的导师共事。然而加州的心理学界无人不知当年那件事,又怎敢冒这个险。 |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做医生的哪有一辈子不出错的呢?你说过,那只是无心之过。” |
“我的错......伤害过人,” 仙道摇下车窗,深深吸一口气,“很多的人。” |
“但你已经自我放逐了三年,难道还不够吗?现在你该重新振作起来,回到你的行业,帮助更多的人,这才是弥补过失的最好方式。” |
感觉到专注的凝视,自己却无法转头面对。轻声苦笑了一下:“如果你是受害者的亲人,你还会这么说吗?”语气是淡淡的,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却已泛白,屏住呼吸,为即将宣读的判决—— |
“当然会!”仙道因着藤真毫不犹豫的回答而猛然扬起的心又被他的下一句话击落下来,“不过,那样也没法和你在一起了。理智和感情毕竟是两回事——幸好我不是。”车子停进driveway,藤真握住仙道的手,“仙道,我是爱你的人。你的十字架,我会与你一同分担。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的,是不是?”柔黄的街灯有如醇酒,在洁白的脸颊上点染着淡淡红晕,“我说过不要你为我作牺牲,我的工作是流动性的,住在哪里都无所谓。不过我要保留长岛的房子,你不介意吧?” |
仙道只觉得一颗心象水里的灯影,随着涟漪悠悠地泛开,直要浮出眼眶里去。无言地拥紧了怀里的人——让时间停在这一刻吧,我何幸而能遇见你,却为什么是这样的情形;如果早几年,如果我不曾犯过那个错,如果......也就不会有这一场遇合。命运之轮,究竟会转向何方? |
进了门,谁也没去开灯。缠绵着拾级而上,衣服从外到里撒了一路。滚倒在宽大的软床上,灼热的唇沿着柔滑的肌肤一寸寸引燃着火种。夜色朦胧。仿佛在星云缭绕中旋舞,伸出手就能摘取天堂——“啪”,指尖触响的不是伊甸之门,是床头柜上的电话答录机——“您有两条留言。” “仙道医生您好,我是ABC新闻杂志节目20/20的记者。我们得到消息,三年前旧金山机场血案的肇事者瑞恩·詹森的律师提出,詹森经最新药物治疗已获痊愈,应予释放。作为曾为詹森作过心理鉴定的医生,我们想采访一下您的感想。我的电话是......” |
两秒钟的死寂。脚下的天梯在刹那间消失。挣扎、坠落,只求就这样栽下去,粉身碎骨,无知无觉。却偏偏还是活着,悬浮在深黑的崖壁,唯一牵系的绳索是答录机里再度响起的人声:“您好,我向您介绍一下Sprint电话公司最新的优惠项目......” |
全心全力地听,象要牢牢记住每一个字。周末长途......前三个月额外优惠......还可申请信用卡......说下去吧,永远不要停。 |
重归死寂。粗重的喘息,急促的脉搏,由灼烧降至冰点的肌肤上沁满的冷汗,分不出是谁的。 |
藤真摸向床头灯的开关。颤抖的手,第一次摸了空,再来,力使得猛了,开亮的同时,整个台灯哗啦一声翻倒下来。象流星,美丽燃尽了,坠落在地,狼藉一片。灰红的余烬里透着点火光,映出床的另一角上仙道惨白的脸。 |
“我从医学院毕业后,曾在圣何塞精神病院实习一年。”仙道缓慢地抬头,四目交接的瞬间,象被烫了一下似的转开,停了一下,再转回头,直视他的眼睛,不再躲避,“两年后詹森年满二十一岁的听证会,他的律师请我为他写一份心理鉴定。” |
“你没有见他?那个人八岁就杀过人,出院六个月又再次行凶,而你见都没见他,就断定他精神正常?!”藤真脱口喊出来。全身都在灼疼着,只想挣脱出来,抓起空气中烫人的东西,不知是冰是火,向对面的人狠狠砸过去。 仙道崩溃地跪倒下来,一个字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这个指控,早已无数次在脑海中响起,发自想象中的法官,发自自己的良心;此刻,发自曾彼此承诺永远的、最爱的人。 |
他不是没有理由的。他所做的只是应詹森律师所求,关于病人两年前在院中的表现证明,他并不知道那将是听证会上唯一的专家鉴定。在同行的圈子里,这是足够的理由。然而在藤真面前,在九个冤死的灵魂面前,这完全不是理由。如果他不是一心忙于扩建自己的诊所,如果他对自己的观察不是那么该死地自信,如果一切能够重来...... |
“你......早就知道吗?”藤真幽幽的声音象远方迷雾里灯塔摇曳的微光。 |
“你不知道......”藤真惨然微笑着,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忽然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而我,我竟然跟你......” |
仙道想扑倒在他脚下。一直最怕的,就是他会自责。唯一的罪人是我,你可以骂我,打我,杀了我,求你不要,千万不要折磨自己;又想紧紧地抱他,吻他。我爱你啊,你不是说过愿与我共同背负过去,一起生活在现在与未来吗? |
我该怎么做,你要我怎么做呢?从来没有,象此时这般无所适从。即使在噩梦缠身的日子里,决定逃避;在得知真相的那个晚上,决定隐瞒;从未犹疑过自己的选择。而此刻,只能茫然地看他,沉默地等他。等他平静下来,看他甩一甩头,从容不迫地穿好衣服,起身,下楼,头也不回地走出自己的生命...... |
推开落地窗,扑面的是夏夜凝滞的燠热。无星无月。海妖细碎的歌声如卷地的被毯。闭上眼,任它裹挟了溶入沉寂的黑暗。今夜,再也没有天明...... |
“仙道,下班要不要去......咦?”越野很意外地看到仙道正在整理书本放入纸箱,“你要换办公室吗?” |
仙道抬头一笑。越野直觉有点不对,是久已熟悉的那种悠远淡然的微笑,却有好一阵没见过了...... |
“越野,你不是想搬到城外吗?我知道一处临海的房子,三间卧室,二十万,有兴趣吗?” |
“啊?你......”越野大惑不解地看着仙道低着头不停手地收拾东西,“怎么,你要去倒插门了吗?” |
仙道再是一笑。越野觉着有些恍惚,象是看着冰冻的河面上浅淡的冬阳,下面覆盖的不知是死寂抑或是湍急的寒水。 |
“我已经接受加州那边的职位,下周就搬过去。”仙道的语气象在说他下周要加一节讨论课。 |
仙道起身走到窗口。八月的午后,梧桐叶上反射的日光有点刺眼。 |
不大明白,又好像全都明白了。仙道的背影仍是在遥远的地方。感觉着他的痛楚,却依然触不到他。越野的心疼得拧起来,仙道...... |
窗前的人回转身,镶镀着阳光的微笑越发灿烂,“二十万,便宜你小子了,还用考虑吗?” |
“便宜?”越野苦笑一下,“这便宜可不是好占的吧。有什么任务,先交待清楚再说。” |
仙道失笑,“能有什么任务?”眼神渐渐拉得远了,唇角的弯度温柔地缓缓放开,“他,能照顾自己。” |
九月的沙岸,天空象疯人的调色板,胡乱涂抹着大块深深浅浅的青灰。海的颜色是惨淡的银白,在风的撕扯下肆意呻吟着。台风警报早已发出,空空荡荡的海滩上只要一个单薄的人影,长衣翻飞如海鸟的羽翼,手中长长的锁链牵系着不远处追着浪头撒欢的黑狗。 |
早上出来遛狗路过教堂,听着钟声,第一次忍不住走进去,坐在最后一排,远远地看着黑衣的牧师高指天穹:“God has a plan.” |
天意难问。神有他的计划。我们唯有相信他的指引,遵循他的愿望。 |
那一刻,忽然喘不过气,起身推了门快步走出去,一迳走到空无一人的海滩。 |
遵循神的愿望......那我的愿望呢?我只想爱那个爱我的人,想牵他的手到白头。这样的愿望,在万能的神面前是太卑微了吧?神不许给我,那么我遵从他的旨意,我一个人过,我跟我的回忆一起过;却为什么,为什么又给我希望,让我以为远去了的幸福的背影还能姗姗回头?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人?那个人,我怎么能不恨他?三年前因为他我失去我至爱的人,如今我甚至无法再拥有关于他的回忆。关闭的记忆就象收拾起的书本,再不能原样摊开,曾经清晰的字迹早已晕染了模糊一片。无名指上的戒指贴在唇边,只觉冰凉彻骨。到这一刻才真正觉着,自己是一个人了。海天望断,岁月无涯,都只能是,孤单单的一个人...... |
“呜......”牧羊犬不知何时跑回了主人脚边。藤真一把抱起,脸埋进那一团暖和的绒毛。我没忘,BUDDY,我还有你呢。 |
天空愈发阴沉,海潮里隐隐裹挟着雷声。一路走回家,到得门口,豆大的雨点噼哩啪啦砸了下来。开门时听见电话铃响,赶着进了书房,看到caller ID上加州区号的陌生号码,犹豫一下,手扶上话筒,终于没有提起,待那铃声早已沉寂,才惊觉一直不曾放开。 |
日日夜夜地恨了三年却无可名状的命运,终于幻化人形,竟是我已经无法抑止地渴求与珍爱的笑容和温暖。不愿对自己承认,真正恨着的,是他一声不响地消失,一如三年前,以绝尘远走逃避他自己的和他带给别人的伤痛。 |
或者,是我太苛求了。换了任何人,都只能这么做吧。不, 不是这样。我爱的人,不是这样的。 |
藤真甩甩头,放开电话。捧了茶盏,坐下来捡着刚取回的信件。其中一封来自旧金山地区检察院,有几分迟疑地拆开,先微微一惊,慢慢地放了信笺,向后靠上沙发背,看着窗外雨横风狂,嘴唇轻轻摩动着温热的杯缘,脸上漪漪涟涟地,漾起一片浅淡的笑影。 |
“铃——!铃——!”这时候怎会有人来?从观望孔里一看,是254号的新邻居,抓着把被风吹散了架的折伞,跺着脚使劲地按铃。 |
“呃,没事。”越野尴尬地抖着一头的水珠,“就是来看看藤真君在不在。” |
走进厨房,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可怜的越野君,台风天里被那个人逼着走了两条街来看我在不在,这会儿大概正在痛悔交友不慎吧。 |
藤真端了茶出来,越野正瞪着茶几上摊开的信笺,“仙道他疯了吗?对方会撕碎了他的!” |
“仙道医生,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他们会撕碎了你的。”检察官再三警告,“你曾为詹森作过精神正常的鉴定,现在出庭作证说他危害社会,对方律师肯定会对你的专业水平提出质疑,搞不好你会身败名裂的。” |
身败名裂吗?身,已孑然;名,不在媒介传扬,不在世人毁誉,而在自己的心里,还有,心底那个人的眼里。 |
仙道走上证人席,手按圣经宣誓证言句句是真,视线掠过坐在三步之外的瑞恩·詹森和他的律师,投向听证室另一端,经月间朝思暮想的盈盈眼眸。没有言语交流,不需表情牵动,胶合的目光是无声中传语的音波。 |
“仙道医生,”对方律师开始发问,“请问四年前你为我的当事人作的鉴定是什么?” |
“是的。”回答中没有片刻犹豫,“我错了。”仙道从长椅上受害者亲属的脸上一个个看过去,他要他们每个人都听到,这句话,他欠了三年。 |
对方律师摊开手,“那么我们该相信你的哪一次诊断呢?或许到明天你又会改变看法?” |
仙道早有准备,平心静气地答道:“上一次我没有机会见到病人,作出的诊断是不全面的。” |
“但是,我们刚刚听到权威专家格斯廷博士的证词,经他研究的药物治疗,我的当事人的精神病症状已经全部消失了。” |
仙道瞟了詹森一眼,后者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脸色平板得近乎呆滞。 |
“詹森同时患有臆想型和躁狂型精神分裂症,而格斯廷博士的药物只对躁狂型精神病有效。如果不是在精神病院中对詹森进行强制服药,在他的臆想作用下,他绝不可能定时服药。” |
律师说:“我的当事人同时也在服用治疗臆想型精神病的药物,而且他获释后可以参加非住院病人的定期疗程,以确保持续治疗。” |
“詹森这样的人,是不能信任的。”仙道看着詹森扭动了一下。他转向法官,“詹森从八岁到二十一岁间都没有离开过精神病院,这里是他唯一熟悉的环境。对于他这种病人,环境的变化最容易引发臆想,与躁狂型病征相结合产生强烈的暴力倾向,对社会有极大的危害性。” 詹森在椅子上辗转不停,他的律师拍拍他以示安抚,“法官阁下,我这里有很多案例,证明曾经暴力发作的病人经药物治疗后完全可以重返社会成为正常的……” |
对方律师没想到会突然被证人打断,一时有点张口结舌。 |
“精神病人在所谓被治愈后,仍有发病可能,几率比正常人高十倍以上。就每一个个案而言,因为发病几率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患者的生活环境,而不可能提前预测。旧金山机场血案已经证明,对于詹森这种有暴力行为历史的病人,只有无条件的终身监禁才能消除他们对社会的威胁。” 对方律师的脸色由惊愕、不信到掩不住的窃喜。看得出法官已经皱起了眉头。这个仙道医生显然是被内疚之类的情绪冲昏了头脑,只要引着他说下去,很快法官就会质疑他作为专家证人的资格,然后—— |
“可是仙道医生,精神病人也是有人权的,他们有权在经过治疗后回到社会上享受与普通人同等的生活……” |
仙道轻蔑地瞥了詹森一眼,“詹森在精神病院长大,没受过教育,心智还停留在八岁以前的水平,人格发展更是谈不上。他根本不知普通人的生活为何物。” |
詹森把头埋在两腿之间,左手死死抓住前面的护栏,指节吱嘎作响,却没有人注意他,因为仙道的语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在他的臆想中他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侏儒,任何人都可以骑在他的头顶上……” “F*** YOU!” |
炸雷似的一声暴喝震得众人耳鸣目眩,来不及反应,詹森已经一跃而起,跳过护栏,象挣脱牢笼的野兽一般嚎叫着向证人席猛扑过去,把仙道连人带椅子扑倒在地。 |
“老天,他有刀!”前排的妇女尖叫起来,听证室登时大乱。 |
藤真从后排腾地站起。眼前的天地整个倾斜颓倒,又摇摇晃晃地扶正。人影缭乱。好象体育馆,扬基体育馆里万头攒动。 |
终于冲到台前,脚下踩过的不知是椅背还是人的肩膀。两个法警刚刚把詹森拉开。后者死命挣扎着,发出非人的吼叫,攥紧的右手被强行扒开,锋利的剃刀当啷一声滚落在地,映着太阳,血红的漫天的太阳…… |
不会的。不会再一次。仙道,你说你会一直陪着我,每天每夜,每分每秒…… |
可是我推开了你。我在想什么呢?我再不会了,我什么都不想了,不管你做过什么,该做什么,我只要你,只要你…… |
藤真跪倒下来,默默注视着无声无息躺在地板上的人,苍白的脸上紧阖的双眼,喉间那一道触目的殷红的血痕。 |
伸出的手蓦地被他紧紧握住,毫无防备地,整个人落入熟悉的怀抱,灼热的、温存的、两个月里时时在梦中围绕着自己的气息,在耳边楚楚厮磨:“没事了,都过去了……” |
不敢置信地转头对视他的眼睛,那么近,满满地盛着热切与柔情。抬手抚上他的颈子,“你……真的没事吗?” |
仙道夸张地皱紧眉头,“怎么没事,好痛呢。你有没带创可贴?”嘴角却是上扬着,一边握紧藤真的手,让他感受到自己强劲的生命力。 |
终于确信环抱着自己的温暖是真真切切,再也不会消失了的,藤真眼眶一热,连忙背转身,深吸一口气,说:“你是故意的。” |
“这是最好的办法。相信我,”仙道看着瘫倒在地口吐白沫的詹森被法警戴上手铐,“这是最后一次,他到死都不会离开这里了。” |
“我也不知道他有刀呀。”仙道拥住怀里的人儿,脸颊贴上他微微抽动的肩膀,“这是我欠你的,欠所有的人。” |
藤真没再说话,固执着不肯转回头来。仙道没去强他,轻轻撩开濡湿的鬓发,嘴唇划过颤动的耳垂,感觉得到两人之间最后的一道锁,在加州的阳光下,无声地,打开了。 |
第一次走上这座朱红的大桥,倚着栏杆,桥对面黄叶青山,身后车流滚滚;而俯仰之间,天容海色,一如亿万年前造物主初创的澄澈玄蓝。这一弯虹桥,就这么横亘半空,跟天,跟海,跟喧嚣的人世红尘,都是相等的距离。仿佛站在天堂与尘世的边缘,仰起脸迎着天上吹来的风,撩动栗色的额发,柔润如久违的手。 |
摘下无名指上的戒指,举到唇边珍重一吻——再见了,我的爱——如同放飞珍爱的白鸽,看着抛出的指环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坠入蔚蓝的海湾。 |
天下的水,都是相通的吧。但愿海潮带它到大洋彼岸,回到我们成长、相爱的关东故乡,回到你安睡的地方…… |
回身面对等在桥头的人影,太阳里的视野远近高低罩着细碎的光圈,好象万花筒中的七宝莲华晃得人眼晕。 |
却不会错过他的微笑,温柔舒缓象带着阳光味道的和风。 |
迎着他走去,想要慢慢地,在每一个距离每一个角度,仔仔细细地看他。 |
也许一切真有上天注定;又或者,悲欢聚散都只是冥冥中的偶然。我们不知道,也无从探寻,只要向前走,就象此刻,沿着光影交错的长路一直向前,在彩虹尽头等待着的,是张开的臂,和,无悔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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