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越野上一次跨进鱼住的料理店,还是在十年前。
专属于毕业季的欢笑掺杂着泪水,仿佛还在昨日回响。他依稀记得那天跨出店门的时候,黎明微亮的天空即将破晓。
而如今这历经十年之久的一步,仿佛将这整整十年隔绝在门外,空间扭曲成裂缝,时间凝固成尘埃,十年在弹指一挥间灰飞烟灭,而一步之遥外,静静地躺着那些无法逾越的岁月鸿沟。
他没有想到,在十年之后,当年的那群人能够在同一个地点重聚。更没有想到,他认为不可能出现的人,赫然地立在明亮的厅堂里。
料理店的空间狭小如初,在涌入了他们几个大高个后,人与人的距离被迅速拉近。隔着越野的手臂坐下的,竟是他认为不会出现的那个人,湘北的流川枫。
店里的气氛在湘北那些早已成年的“问题儿童”的带动下,明快而火热,时不时传出哄堂大笑。然而,越野却不如往昔般投入到那些嬉笑怒骂中去,只是偶尔抬眼瞄一眼身边的人。
他与流川算不上有多少交情,避而不谈某个人,发现就没什么其他可聊的了。那个人,似乎是彼此间唯一的交集了。隔空了那个交点,徒留陌生于彼此之间。好在流川一向是最惜字如金的那个人,此去经年,脾性依然如故。所以,即使是杯抵杯的距离,纵然没有尴尬的寒暄开场,也毫无违和感。
流川低着头从盘中夹着菜,一语不发,头顶的发旋一圈绕一圈闪着乌黑的光泽,手边的酒杯里始终保持着斟满的水位,未动分毫。
这样的画面自然得就像年复一年,又恍如昨日。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物是人非,斗转星移,却都无法成为流川枫的定语。这样的亘古不变的人,从表象到灵魂,都让人在无奈中隐隐夹杂着亲切的慰藉。
越野并未打消聊聊那个人的打算,反而想要探寻的欲望在酒精的催化下慢慢发酵,被吐出一个无形的烟圈,升腾在虚无缥缈的空气中,一触即发,一点即燃,只差那一簇引燃的火光。
但他还是收敛住了年少时的热火气息,只是不想充当那第一个踏进泥泞搅起混沌的人罢了,等待着心里的企盼被别人提起,就这么隐隐地等待着,提及那个人,不应该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事情吗?曾经那个人的存在是如此鲜明而显眼的,不是吗。但是,大家竟都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那种默契如一条无色无味的隐形丝线,如浮游般散落在空气里,牵引着每一个人的潜意识,推杯换盏,竟没有听到他想问起的那个名字。
这些人都是怎么了。
越野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酒,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身旁的那个人,有一秒没一秒地想起着另一个人。
2.
那些看似挥霍不完的冗长夏日,是属于他的青春,他们的年少轻狂。
那时候传言也只是传言罢了,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是热血青春中的一颗点缀,或许在越野看来,最有资格说了解各中情况的就是他了。
他不擅长数学,但是却能清楚记得有多少次仙道为了陪谁打球而翘练习由他善后。捕风捉影一向不可靠,但数字它从不说谎。
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我说仙道,你和那小子到底什么关系?”
仙道的眉尾一动,嘴上问着“哪个小子”,眼里却笃定的很。
“装,继续装。除了那个湘北的小祖宗,还能有谁?”
仙道这次到没再搬出个红头发樱木之类的装傻充愣,只是低头浅笑:“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得得得,别对我这么笑行吗,我受不了。咳,你可别误会,我才不像那些女生那么无聊。你和流川枫不会是……不为人知的……兄弟吧?失散多年的那种?”
“噗……看着像么?”
“你就问问你自己,还有谁能让你这么由着他的性子宠的?不是亲弟我还真不信了。”
“怎么会,我看上去就那么吃亏么?”他脸上挂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在认真思索,不像是在玩笑。
当时越野并未多想,只是坚持着站在一个好友兼队友的立场替仙道打抱不平罢了,然而,直到后来的某一天,连他自己内心的结论也开始模糊起来。
3.
某一个午后,越野路过了仙道经常钓鱼的海边。不同往常,海边坐着两个人。
小祖宗一定是被仙道骗过去的,越野有些幸灾乐祸。越野是那种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嘴上总不忘损仙道,但心里总是觉得仙道在流川面前吃亏太多。
仙道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头已经磕到了身边流川的肩膀上。他的发型想着就扎人,意料之中,嫌弃的表情在流川脸上显露出来,意料之外,他却没推开仙道,而是呆呆地侧过脸对着仙道,不知道在想什么。可能是刚睡醒反应迟钝,越野在心里下判断,流川枫一向不是什么温柔的角色。
突然间,仙道手边的鱼竿开始晃动,但钓鱼者仍睡得很沉,流川开始手足无措起来,呆滞的眼神一下子聚焦,但下一步动作,他没有去推醒身边的仙道,也没有兴趣缺缺地置之不理,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用双手去握住鱼竿,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握着,动作生涩而僵硬,而神情却极度柔和。
只是为了不吵醒睡着的另一个人。
倒了,全部都倒过来了。
所有的推导都在一瞬间被推翻重来。
越野只觉得那一幕非常深刻地映在脑海中,那天再没勇气去上前惊扰仙道平静起伏的呼吸和流川坚定柔和的目光。
那天以后,他再没因为流川的态度而表达过不满。
后来传闻一个比一个真的时候,他反而内心毫无波澜了。总觉得或早或晚,该来的,总会来,该在一起的,总会在一起。毕竟一个是他,而另一个又是他。无论是出于如何一种形式,那种羁绊自然而然,就如两个人的性子一般,浑然天成。
有时候他会想,为什么最后会这样,如果当初他能做些什么,是不是一切就会不同呢。
4.
“我说流川,有个问题,我一直想知道的,却始终没有答案。”
流川抬起了头,眼底无半分意外的神色。
突然有人打断了越野刚蓄力起来的行动条,原来是不胜酒力的三井开始不用大脑思考了:“我说陵南的,仙道怎么没来?好不容易凑齐那么多人好不好!”
越野发现,后半句话他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终于有人替他起了头。
各奔东西的第十个年头。他只知道仙道再没回过神奈川来。
“那个扫把头一定是怕了本天才!”即使过了十年,樱木还是以前那个咋咋呼呼的模样,“还装作什么千杯不倒,帮死狐狸把酒给全挡了!结果后来还不是被本天才喝趴下吗!他那天嘀嘀咕咕地说了些啥?一句都没听清!”
流川手边的杯子差点滑下去。
5.
“要你听清来干嘛?又不是说给你听的,嘿嘿!”
“臭小三!有本事你别跑!看本天才的头槌!”
“好啦好啦,都这么久了,就算听清了也不记得了吧……”暮木试图按压下因想起自己的辉煌战绩而亢奋到不行的樱木。
“就是就是……”旁人附和着,没有人愿意深究下去。
兴许因为当时的仙道与平日里波澜不惊的他有着鲜明反差,所以,他高中生涯的唯一那次醉酒经历仍滞留在大部分人的记忆里。
越野将视线一一扫过去,满是众人讳莫如深的表情,唯独看到流川眼底里不加掩饰的错愕。是啊,在座的人中也就流川没有看到过那时的仙道了。
因为那个时候,流川已经提前离开这场热闹喧嚣。
越野记得十年前的那天,流川枫前来聚餐的同时还拖着个行李箱。据湘北的说,他当天要赶凌晨的飞机,去美国。越野虽然事先对流川的出国计划有所耳闻,却也没料到会如此之快。
陵南王牌的毕业祭撞上湘北王牌的出国季,已经毕业了一年的赤木和鱼住两位前任队长一拍即合,就这么造就了两队原班人马共襄盛举的奇妙场景。
的确,流川是那天最早离席的人。
当时,借着仙道彰这位整个湘北问题儿童军团都悍不动的挡酒神助,酒过半巡,流川依然面不改色。
对于现任队长的反常,陵南个个面面相觑,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眼神,然而离别在即,各怀心事,连越野也不似往常那般有闲情去煽风点火。
而湘北的那几个单细胞生物似乎仍浑然不觉,只是围着突然变得“好管闲事”的仙道上蹿下跳表示不满,最后,凭着湘北成员间深厚而奇特的队友情,他们终于看不下去有着外挂加持的流川了,一人一脚将他提前欢送出门。
就在流川出店没多久,越野捂着翻滚的胃晃出店门透透气。
夜间的浪潮猛烈地拍打着依稀可辨的海岸,耳边灌进海风沉重的呼吸声。
越野漫无目的地沿着海岸线行走。前方的路口转角,街灯昏暗,灯光下的影子让他有些愣神。依稀间他听到了两个辨识度极高的声音,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你今天,都没怎么说话。”
“恩?大概只顾着喝酒了。”
“……”长久的沉默中,耳畔的海风像是在低沉地呜咽。
“恭喜你,流川,终于可以去实现你的梦想了。”
“……我……还没有打败你。”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就给我说这些?!
不小心听到两人对话的越野原本还在期待些什么,结果被流川的一根筋气得更加反胃。
很久以后,越野在后来的十年中再度回忆这句话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那不就是专属于流川枫的表达眷恋的方式?
也许流川的那句话,所有人都不明白,但仙道懂了。
所以,当时的他顿了一顿,随后笑了:“追逐梦想的时候,还要背负沉重的行囊吗,流川?那不是你。我不希望这成为你的包袱,你只要记得向前看,做你自己就好。”
一阵汹涌的浪潮盖过交错的心跳声。
他想要去揉流川碎发的手,扬起在空中,却又最终不动声色地放下。
两人最终在寂静无声中道别。
道别过后,流川孑然的背影在街灯有限的照明范围中渐行渐远。
“仙道!”走到一半的时候,流川回过头,黑色的眼睛在夜里闪着微光,声音有些嘶哑。
仙道向他的方向挥挥手,大概是在微笑。
他就站在那里,一直目送着流川离开。
仙道的每一个决断都有他的道理,就算有时候理解不了他的用意,但作为队友,无条件信任早已成为了习惯。
只是这件事,越野每每回想起就懊悔万分,自己怎么就呆呆地看着仙道目送流川,为什么都没有冲上去把流川拽回来。如果当初他做了些什么,现在一切会有不同吗?
“仙道,为什么,怎么不……不去送送他?”其实他想问的不仅是这句,还有为什么不留住他。
“不了,相信他能照顾好自己。”
6.
“仙道什么时候醉了?!他后来……说了很多话?”流川第一次主动对越野发问。
“好像是你走了以后吧……没有,没有很多。”越野错开流川的视线,欲言又止。
“哈,都这么久了,记不清了都。”他撇过脸,闷了一口酒。
他怎会记不清,仙道根本没有说很多。
当时越野就坐在仙道身侧,他反复呢喃的只是单调的音节而已。
他说,流川。
越野依稀记得那天跨出店门的时候,黎明微亮的天空即将破晓。
“我们都觉得你是个天才,但其实,你也是个傻子。”越野架着沉沉睡去的仙道,喃喃自语。
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相信他能照顾好自己。
但送行的路太漫长,你是真的不相信自己最后能笑着送他离开。
昼与夜的交割线将梦想与现实割裂开来,两者被分离的痛苦肆意生长,但总有一天,那种疼痛会停止,在人们全然接受这种分离的那天。
念及于此,越野哑然失笑。一低头,才发现桌上的手机闪了好久,是一则未读信息。
——仙道他……还是没来?
——我说,你干嘛不自己来看看?你这个工作狂女。
越野翻看着对方在大洋彼岸出差中途的抓拍照,色彩风格一如既往的明丽,就如她本人。
——越野宏明你皮痒了是不是?!
——小的不敢,确如女王你预料的那样,一个来了,另一个没来。
——太令人失望了!
——恩,仙道他……我还是多少预料到了……不过,某女神缺席倒是更大失所望。
——女神?谁?你说我?怎么我不是工作狂、母夜叉了?
——一直都是女神啊……虽然预感仙道不会来,我还以为至少能看到你的。
——那你有本事别这么早结婚啊,哈哈!
——……
——对了,记得别让流川喝酒~~
——恩。
从店门外隐隐飘进来街头歌手的低声吟唱,几句断断续续的歌词晕染着店里逐渐安静下来的气氛:
“我给你看那几年青春再简陋潦草却始终让我沉迷
我身边只他一个
却敢去没天光的疯狂梦境
是他陪我流血破皮
陪我失眠时交换着回忆
也因他才成就我
换别人就失去结局
没繁花红毯的少年时代里
若不是他我怎么走过籍籍无名
我真的陪他淋过大雨
真陪他冬季夏季
……
世人猜测真的假的不信宿命
可我早把他安排进全部余生里
我真的陪他聊到黎明
真的同他最默契
真的记得他所有怪癖
真的最害怕分离
我也想把爱宣之于口
也时常对未来心怀侥幸
希望能得世界允许
坦荡一次喊他姓名再说爱意
关于他我有太多的勇气
都是真的好梦不醒
我真的有过思念成疾
真的爱看他背影
……
我们曾在高朋满座中
将隐晦爱意说到最尽兴
可我只看向他眼底
而千万人欢呼什么我不关心
我想告诉你相爱太难了
但少年一瞬动心就永远动心…… [注1]”
他看见流川听得特别认真,逐字逐句,似在心底描摹着一个影子,他墨色的眼底泛起微光。
越野伸手把流川手边的酒杯移开到一边。
流川疑惑地抬起头。
“没什么,哈,有人让你别喝酒。”越野说完,意识到可能会产生什么歧义,赶紧补上一句,“是你学姐。”他看到流川明显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但其实,他多么希望他不用去解释这句话,多么希望事实本该就如可能歧义的另一半意思。
后来的他们,怎样了。
有没有实现我们年少时希冀过的梦想。
后来的你们,怎样了。
有没有继续我们年少时奢望过的轰烈。
7.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明明店里是亮着的,门外才是沉沉夜幕,但当门被推开的时刻,好像看到一道光灌进来。是那人的眼角噙着柔软的笑意。
为什么最后会这样,如果当初他能做些什么,是不是一切就会不同呢。
原来,无论重来多少次,也许结局注定不会修改,因为他永远是他,他也永远是他,无论迟到多少年,该来的,总会来。
在看到他们隔了十年对望的瞬间,越野全都懂了,那些他想问而不敢再问的问题。
喜欢是放肆,而爱是克制。
了解一个人,从他的皮囊到灵魂,早已超越了放肆的权限。
对少年时的仙道和流川来说,承诺重于泰山,因为太年轻而无法轻易给予。
而现在,一切都刚刚好。
不一会儿,店里的气氛热烈到让人微醺,越野一时高兴忍不住多灌了几杯,阴差阳错间,又干了件辣眼睛的事。
是的,他再一次晃出店门透气,路过了十年前的那个路口,邂逅了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影子。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那个尖头发的影子在笑。
“我看到了一句话,送给你。”另一个影子举起手机。
第一个声音里的笑意加深了:“为什么不念出来,流川?”
“才不。”流川扭过头。
仙道伸出手去揉流川的碎发,揉着揉着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直接把他揉进了怀里。
越野终于瞄到了流川的手机屏幕,是一张丑丑的图,上面写着:
“爱才是人生的行囊,其余都是包袱。 [注2]”
那是十年后流川的回答。
越野笑着走回店门的时候,看到了坐在门口的人。那人有些安静,眼神涣散,与店里热烈的氛围格格不入。是湘北的宫城。
他掏出手机,发送了今晚的最后一条信息。
——我看到有人,还在等你。
后来,有些人,
真的实现了我们年少时希冀过的梦想。
后来,有些人,
真的继续着我们年少时奢望过的轰烈。
有些人,如果错失在这个路口,会在下一个,灯火阑珊处,重逢。
-End-
2018.8.14
后记:
此文原是为片段集《CP十幸》中的八幸久别重遇仍牵挂一题所作。
行文的时候,思绪万千,心情有些沉重。
对有些人来说,等待不过是一句戏言,
而对有些人来说,等待却是一场无言。
愿每一个有过守候、被守候过、仍在守候的人都能得偿夙愿。
期待我们在下一个新的故事中重逢~~
[注1]: 歌词节选自阿鸣《真相是真》,作词者:小驴。
[注2]: 图片与句子来源于网络。
|
评分
-
查看全部评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