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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2 11:5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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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附录:荻野君初稿
Summary:
初稿中两人分别叙述的组织方式以及人物关系大致形成。现在看来仙道的回忆比较多,有一点点像槐南中的岸本。是这样的,后来就搁下这篇写了《槐花香以南》。=]
按:写于2008年9月9日~10月13日间
[连载1~5]
1.清早的第一口牛奶
我在连续工作了五百二十三天之后终于又休假了,这还是我当警察以来第二次放大假。第一次是在一个冬天的黄昏我接到了一通妈妈打来的越洋电话,说话的却是她的保姆,声音听起来像被人揍了一顿,我皱着眉头听她咿咿呀呀了足有两分钟才明白似乎有人用枪在我妈妈的脸上凿了个洞。
晚上我就在飞往纽约的航班上了,晚餐提供的是水煮的鸡肉沙拉,我左边的女士起劲地往上面抹辣椒酱;下一餐是意大利面,我右边的老奶奶则疯狂地搅拌着番茄酱。女人真是可怕的动物!无论眼睛睁着还是闭着,我都能看到血肉模糊的脸。
见到妈妈的时候她生龙活虎,拽着我的胳膊滔滔不绝,她说到了圣诞节的安排百老汇的演出和她的股票,最后她强调的是如果世界上大部分的年轻人都能体谅老年人的寂寞的话,那么就不会有可怕的悲剧了。我知道她所说的"可怕悲剧"是指为了骗我陪她过圣诞节,她不得不诅咒自己被人枪袭。
我有足够的理由不高兴,还因为她说这是个错漏百出的谎话,如果我是个出色的警察一定能觉察。她每说一句话,那个陪伴她的菲律宾保姆就会庄严地点一下头。
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是很快进入了搜查课,我在学校干得相当不错—相对于我的用功程度来说,不幸的是那一年全东京所有的连环杀手、变态色情狂和密室杀人天才都凑在一起抗议我成为警察了,几乎令人怀疑他们是不是集体从破坏社会和谐大学高智商犯罪学院毕业出师。总之那一年,我一件案子都没能破。其中有一件高中女生碎尸的案子,我认为是自杀,被传为经典笑谈,连低我五级的学弟都知道。
在辗转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部门之后,我来到了伊本的少年课,他说我的微笑可以温暖歧途少年冰冷的心,他还甜美地笑着跟我补充说这是他征求了能力所及的所有女警的意见后的结论。有关这个秃顶矮胖的老头流传最广的轶闻是他每年暑假都去给歧途少年们讲宫本武藏的故事,用极其深奥的语言阐述如何合理地利用暴力。
今年夏天,伊本启程前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仙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年我们课没有人要结婚!!!"
每次看他婚宴上笑容可掬的样子,我倒没觉得他对结婚有什么心理障碍。"真好,可能台风也会减少的。"无话可答的时候就随便说出蹦进你脑袋里的第一句话,无时不刻保持亲和力的要诀在于从不冷场。
伊本心领神会地看着我"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是个比喻,是暗喻,对吗,仙道?"接着他又咯咯地笑了几声,似乎这"比喻"非常奇妙。"好啦,不开玩笑啦。仙道,如何课里没有人要结婚的话,那么今年可以休假的人理所应当是你才对!"
然后他就宣布我明天不用来上班了,并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旅行社资料,好像他一天到晚都在搜集这些玩意,好像他一生最大的乐事就是给人放假。
我接受了伊本的好意,临出他办公室前,他很肃穆地向我补充了一句"仙道,我认识一位很好的整形师—你知道的,如果你打算去美国的话。"
"谢谢。"我赶快走了出去,以免他再次沉痛哀悼我母亲的"可怕悲剧"。
下午三点人心涣散的时刻,便是池田老师考数学的时间。他每次都给篮球部的同学打最低的分数,并且认为这才是促使大家读好书的不二法门,同理于创造强大的敌人能够激发运动员的斗志。然而,每次得最低分的都是我而不是其他篮球部的同学。
我总是很容易就越过了左边女生顶着红色蝴蝶结的头,望出窗外。收卷后总是被叫到教师办公室,以作弊未遂的罪名。对于那朵皱成萝卜雕花一样的眉头来说,不停地眺望和白卷之间令人费解的关系无法解释。我每次都解释说我只是想看对面楼上面的大钟。
他们老不相信我有那么好的视力,于是把我跟那个顶着红色蝴蝶结的女生调换了位置。我大概在某节池田老师的课上确定那个钟的确慢五分钟。
陵南高中让我很讨厌读书,球馆里也总有人愁眉苦脸。这些人,那些人的名字很模糊,但他们的样子却非常清晰。这个时候是否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我连最低的耳语都听不见,突然电话铃响了。
睁开眼睛,电视在放早间的新闻。我从沙发上起身扭了扭脖子,睡姿不对一定是导致多梦的原因。可我到底梦到了什么呢?在休大假的第一天早晨被电话叫醒,似乎预示着什么。我拿起听筒,是个非常陌生的声音,略带紧张,试探地问:啊,你好,是仙道么?我是越野。
电话旁边的通讯录是我每周日下午从健身房回来时整理的,我的得意之作。我喜欢把每个字都写得漂漂亮亮,然后用彩虹便笺把字母标出来。越…野…
我一共认识三个越野,一个是很早之前在搜查课的同事,是个神枪手。另一个是上一个公寓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的老板,我抽中了他店庆时的大奖,礼物是什么纪念性装饰品,里面有他签名的卡片。他后来常给我折扣。最后一个只有名字,却没有任何其他信息,比如工作和联系电话,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名字,越野宏明。
哦,是越野啊。我坦然地唤着他的名字,然后等他自报家门。"你在家实在太好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电话。这个周末,也就是明天,是校庆日,也刚好庆祝彦一拿到了第一个县冠军,你能来吗?"
我被这个像从另一个时空闯入的越野弄得晕头转向了,我眼前始终浮现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好啊,"我机械地答道,"刚好我从今天起有一个月的大假。"
这场谈话实在是很古怪。听上去我和越野就像是每周一起打球或是郊游的老朋友那样在说话,但我却一时间被很熟悉的陌生感堵在心头,只能通过很有技巧地拖长声音,引导越野透露更多的信息。
直到挂机的最后一秒我都没敢问向他确认,他是不是我的高中同学。"对了,越野,"我最后问道,"那个,你记不记得班上有个女生喜欢打一个红色的蝴蝶结?"
"嗯?那也许是中岛吧,中岛美纱。一直坐你旁边。很沉默的女生。真是有点夸张的红蝴蝶结呢。"越野说着笑了。
越野很开心地给我留了他的联络方式,告诉我到了湘南可以跟他联络,而我,拿起笔在"越野宏明"的下边写道:记忆力超强的高中同班同学。
前往湘南的新干线上,佳乃打来了电话,说她很想自杀,因为小宝宝又把绿色腥臭的东西吐在了她的裙子上,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绝望的生活了。
不是这样的。生活并不绝望,就算希望总是一个个地被宣告死亡,但新的希望也正从中诞生。为了生存和虚无的责任感,我必须每天重复这些傻得锃亮的谎话,我终止说谎的那天就是我彻底相信这些胡扯的时候。
但我很难对佳乃讲这些,对这个出生在不幸家庭的少女妈妈。她在电话的那头哭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虽然放纵的哭声从手机里漏了出来,引起我坐在我身旁老头的侧目,但我对佳乃的发泄倒是很放任,她说得越多,那么她自杀的几率就越小。
"女儿在哭了?"我挂机后就听到老人热心地问话。唉,伤脑筋啊…我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上一阵焦虑刚刚过去,马上又是新的误会,难道这是一个东京人的宿命吗?
"孩子小的时候都是这样,不懂自制,哭个不停,"老人继续说道,"我有三个女儿,加上内子,你能想象我家有多吵吗?"
我能。从他说话这么大的嗓门就能判断出来。"她们现在都长大了,我就是刚从二女儿那边回来,她前不久才生下小宝宝。哎,那孩子真是可爱!但回到自己家还是很兴奋,夏天的时候,就应该在海滩上走一走,尤其是湘南的海岸—我年轻时可是游泳健将呢!"
还是与人攀谈的高手。我点点头。湘南的海岸真的很美,上大学前由于打篮球的关系,我曾在那里上过三年高中。说起来不过是十四五年前,但又像是几个世纪那么遥远。这不奇怪,毕竟我都到了被人误会为人父母的年纪,很亲近十六七岁时的记忆太不符合东京人匆忙的步调,但奇怪的是这两天生活中发生的点点滴滴好像又把我完全引向了这个半生不熟的地方。
"对不起啊,"老头忽然停住了话锋,"一想到回家就很兴奋,打扰到你了吧?"
"啊?"我连忙摆摆手,否认道,"请您继续说吧。"
老头停了一下,慢慢探过来问:"请问,你是不是做过球员啊?篮球员?"
"是啊。这样也能看出来吗?"
"看身形就能感觉出来,何况,你刚才一眼就认出我身上这件是活塞队冠军绝版体恤,这可是上个世纪的老古董了,除了熟悉篮球的人,很少年轻人记得这些了。"
辨认这些东西并非我的专长,而是,一种本能。脱口而出、毫不犹豫,即可以分毫不差。虽说我一开始是自动判定这位老伯是随手抓了自己儿子的衣服套在身上的。
"我可是NBA的老球迷,我呀,最喜欢的就是活塞队了。"老伯的笑容越发灿烂起来。而此话一出,我便知道,我们这一路将会有说不完的话—尽管我的主队并不是活塞。
我看球的年代球员们还都不太乖,所以不像现在这么乏味,到底是哪个昏庸的老家伙规定职业球员必须要穿西服系领带呢?让那些本该张牙舞爪的家伙看起来像联邦特工似的。而且那时候身边也没有这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破孩,动不动把自己已经看了多少年(通常遵守四舍五入的原则)篮球挂在嘴边,能说得上几个国际球员的名字便被捧为了专家,那时的大家好像只是吵吵闹闹开开心心地看着比赛而已。
而我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不断开口提起"那个时候"呢?两个小时前的我,还挣扎在现在进行时的焦虑中。难道我已经到了必须要不断提醒自己"我在度假"才能舒缓心情的地步了吗?其实这种压力并不是自己陷入了焦灼无法自拔,只是来自环境的困扰时时拨通你的号码、拉响你的警报。
我突然想起高中时班上有一个一丝不苟的同学,好像叫—对,叫松本零,是个神经兮兮的小个子,但是成绩独霸整个陵南,所以他的外号叫"考无敌"。他的座位前后都挂了一个自制的牌子,一面写"学习中"三个字。每次他做功课或是读书的时候,他就把牌子翻过来,昭告天下他在"学习中"。
这种行为简直蠢到只有门门功课第一的人才做得出来,难道会有人不知道他在学习吗?何必这么冷冰冰地挂个招牌呢?
后来松本零好像考上了一所有名到我都想不起来名字的大学,我猜他一定平步青云。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像坦克一样横冲直撞,碾碎一切敌人,排除一切障碍,在自己身上挂个牌子,避免一切无聊无益的骚扰。或许,为了一个美好悠闲的假期,我也该画一个牌子挂在脖子上。
牌子很必要,尤其在分别多年后重逢的场合,看到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地用温暖的橘红色写在纸上的时候。越野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真是奇迹啊,仙道,你这次竟没有迟到!"
可是,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彻底改掉这个习惯了,如果你了解警校的教官多么善于设计千奇百怪的惩罚措施的话。虽然越野从我的生命中缺席了十几年,但我看起来像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儿而且爱迟到的中年上班族吗?湘南的人还真是离谱。
"托它的福咯。"我笑着向越野示意身后的列车。
"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越野接过我的行李继续说道,"我记得有一次郊游,老师说好下午三点结束自由活动集合,我给你报的时间提早了四十分钟,但到了时间,竟然还是不见你半个人影。"
"啊?有这回事?"
"哈,上车吧,"越野笑了起来,"还是这样比较像你—当然是真的,大家到处都找不到你人,只有丢下你回来了。后来你不是自己截车回来的吗?不记得了?"
哦。我努力地思索着,关上了车门。不过没有几秒就放弃了,我可以信任越野,记忆力超强的高中同学。
车子顺着海岸公路前行,眼前的景色像从明信片上剪下来的那么鲜明可爱,要是能在靠海的地方有一栋舒适的小屋,那此生真是夫复何求。但这也仅仅是个梦幻而已,对于一个安纪守法的普通公务员来说。
"果然没错,"越野很快地向我这边偷瞄了一眼说道,"那时的女生们都说仙道彰的魅力都在他不说话的时候—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有个叫大脸都子的学妹?"
我现在最讨厌别人用"还记不记得"这样开头的问话,但这几天在湘南似乎要注定被不断刺激沉睡多年的记忆了。
"大脸同学…脸很大的…"我正犹豫着,越野却好像想起什么乐不可支的事情,像个自得其乐的开水壶"扑哧哧"地笑了起来。
"那时候我们都很惊讶世界上竟然有这么恬不知耻的求爱者,无论怎样被忽视却总不气馁,后来我是上了大学才知道,她那么奋不顾身只是为了拍你的照片去卖。"
看见我满脸不可置信,越野又补充了一句"是阿雯告诉我的"。接着越野又说道,正是这位无所不知的阿雯,吩咐他用橘红色的字体,说这样既干净清晰,又很温暖。听越野的口气,那应该是他的太太没错。
"你已经结婚了啊?"我还是感到有点惊讶,跟我同年的越野竟然都结婚了。
"是啊,"越野硬装做漫不经心,却仍挡不住得意和幸福,"已经三年了。阿雯很能干—而且,你也认识她啊。"
"是—同学吗?"
"你是怎么啦?就是观月雯啊,跟你的死对头'考无敌'是好朋友,成绩非常棒的那一个。"
接下来的一路就在越野就絮絮叨叨地聊起了他追求观月的故事来。故事中的观月雯是个俏皮可爱又聪慧非常的善良女性,越野高中的时候就偷偷地喜欢她,曾经在她放学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了好长一段时间,但始终没有见到她的人影,直到学期末才发现情报出了问题,原来这个学期观月一直住在姑姑家里。我想象着从篮球部训练完又折到暗恋对象回家路线上心事重重的越野,不知在高二那个多雨雪的冬天,他吃了多少苦头。可是等到真正碰了面,又会对她说点什么呢?
因为故事被细节充斥,所以一直到了越野的家我还是没能搞清到底他是如何求婚成功的。但我也顾不得他美好归宿的来龙去脉了,眼前伫立的豪宅在阳光下闪着金字般的光芒。我只不过期望一栋舒适的小屋,小木屋而已。
越野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道:"这是阿雯父亲的礼物,我们也只是夏天的时候来住一阵子。"
"喂!"我将行李包丢给越野时说,"再继续炫耀你的幸运,马上就有推理事件要发生了。"
我俩笑着走进了越野的海岸豪宅。
[连载6]
2.我们都醉了
虽然淡蓝色的窗帘有点破坏屋子里的和谐,但我还是决定撤下原来已经挂了有十五年的粉紫色的窗帘—自从妈妈去世后,别墅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过。结婚前,我的好朋友悦子每年假期都来玩,她那时常顽皮地双手合什说:好浪漫的爱情!观月伯父竟然什么都没有改变!我总会说:哦,真的么?
那大概是我们从十三四岁到二十岁之间发生的事,大学二年级,在东京读书的悦子申请了英国的学校,现在她已经在伦敦的一间生化实验室里做起了科学家。我与悦子在舞蹈教室相识,后来变成了朋友。悦子一直读女校,中学时代因为成绩太好被学校里的女生团伙排挤欺负,我那时很担心,担心可爱的悦子会变得阴沉可怕,但她一直都开朗得过分。到如今我们相识十八年了,她从喜欢在指甲上涂涂抹抹拿自己的身体给各种刺青师傅实验的小丫头,变成现在典雅端庄每天穿白大褂的女博士,可还是开朗得过分。而我爸爸在妈妈去世后没有变动过经她手的任何家居陈设,却在我十七岁零四个月的时候再度结婚。他没有变动经妈妈手的任何一样东西,他买了另一栋豪宅。
变与不变,总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或者这话也适用于这个靠海的房间,这是整栋别墅里视野最开阔的一间,但却因为面积小所以不太适合用来做主卧室。悦子每年都希望能住进这里,但我吓唬她说,这是妈妈画画的地方,晚上妈妈会从墙壁上的自画像里走出来。换掉了窗帘之后,我变觉得这房间变得陌生,于是一点点将床罩、单子、被褥、地毯最后是壁纸也都换成了相同的色系。宏明看到我忙忙碌碌便有些烦躁。"我觉得那种蓝色很漂亮啊,没有必要这么紧张吧。"
他说起紧张我便真的紧张起来,于是跟他解释起"那种蓝色"到底是哪种蓝色来。"是很漂亮,但屋子原来是淡淡的粉色系,突然多了一抹蓝色显得有点冷。"为什么是蓝色呢,我跟妈妈一样喜欢粉红色,然而一想起仙道君,总是神情翩然的仙道君,我首先会想起有点冷冷的蓝色。"不必为了客人这么紧张吧,仙道不会在意的。"宏明笑着说,他安抚我的时候总会轻拍我的背,或者双手捏一捏我的肩,因为他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某些东西。
仙道不会在意的。我默念着这话笑了,还有谁能比我更明白呢?你对风是那样深情,我还不如空气流过。
高一下的一天,悦子突然出现在陵南高的大门外,令我讶异的还不止于此,因为那一天的悦子竟然红着眼眶。我们面对面无语地立着,我整个儿死机了,完全搞不清这是第几号状况。过了一会儿,悦子抱起我哭了起来,她的泪水很少,只是拼命将脸埋在我的肩膀。我送她回家的路上,她突然问我"阿雯,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悦子喜欢上了她的语文老师,现在听起来很像女子学校的老生常谈,但概率是个相对的概念,人们会对发生率高达99%的事司空见惯,但却从未想过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是100%的心痛。老师很委婉地在悦子的周记本上给出了答案,然后她就不顾一整个下午的课,跑到了四个街区之外的陵南高。
我们后来又在悦子的房间坐了很久,她抱着史努比靠垫固执地鼓着腮帮,我有点搞不清她是在为失恋而伤心还是不服气老师回复她的那些话,她说她想不通她到底哪儿"不成熟"了。我那时也很焦灼,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往外冲,她对我越坦白,我就越想把压在舌头底下的话和盘托出:其实,我也喜欢上了一个人。
仙道彰从一开始就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我并没有一开始就注意到他,我对学校招收的体育生很漠然,这倒不是出于什么偏见,而是少女时期的自负,我希望自己跟那些对着体育生喳喳叫的爱心团有所区别。那些女生太傻里傻气了。
一切是从开学由我主持的班级会议开始的,第一堂的班会课是万年不变的自我介绍,女生在前,男生在后,仙道的名字排在男生名单的最后面。他起身走向讲台,也走进了我的生活。就像看电视一样,你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按,一个频道接一个频道地往下换,每一个都差不多无聊,可是突然出现了一个精彩的你闻所未闻的节目,这个频道就是仙道彰了。
松本零是高中时期唯一的男性朋友,他像女生一样纤细敏感,是个旧式的推理狂人。所谓旧式,是我自己的定义,也就是像福尔摩斯那样夸大推理作用、喜欢通过鞋子上的泥土推断你下午去哪里喝过茶的人,依据是某某某街道正好在翻修,而那里的土是红色的。可笑,如果没有任何地方在修路呢,而且湘南纤尘不染。友谊的开始是因为作为班委一起处理版务,后来我逐渐发现在吹毛求疵之外,松本零很有教养也很正直,并且他很讨厌仙道彰。
是的,喜欢仙道带来的忧郁和绝望未曾将我推向逃课和痛哭的境地,或者也可以说,我从未为仙道做过疯狂的事情,但为了能更多听到他的名字,我变得喜欢与古怪的松本零接近,还跟他做了朋友。松本时常皱着眉头唠叨仙道的不是,我记得他说的有关仙道的第一句话便是:太离谱了,他在其他同学做自我介绍时打起瞌睡来了,真不象话。可听他话的口气,倒像是仙道牵了一头母猪到教室里似的。
每次听到松本零或是其他什么人提起仙道彰这三个字,我的心一下子便会收紧,尽管脸上依旧云淡风轻。我还因为喜欢仙道做过什么傻事呢,记忆竟然模糊了,那些我刻骨铭心的感受和秘密。恐怕我现在要把整个房间改造成与记忆中的仙道相同的蓝色也是傻事一件吧。
宏明泊车时,我听到了车库遥控器"滴"的一响,我的心又奇怪地收紧了。在得知我少女时期暗恋了5年的那个人就要进到属于我的领地时,30岁的我的心又收紧了。我很希望进到客厅的只有宏明一个人,带着无奈与微弱的怒气直奔厨房去拿饮料,然后坐在厨房的餐桌边的椅子上说:那家伙又失约了。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仙道君还是走进来了,恍然若15年前那个散漫的少年。"你好。"他笑着向我伸出手。
"你好"我说着跟他握了手,并附上了礼貌的微笑。
[连载7]
宏明从冰箱里取来了早上煮好的乌龙茶,我有点期望仙道说他想喝碳酸汽水或是功能饮料,这样我就可以马上拿起车钥匙夺门而出,但他却随和得过分。宏明一直在聊天陵南高篮球部的事,虽然仙道彰脸上那副时常晃神的迷惘样子跟高中时一模一样,但我却敏感地觉察这并非仅仅是常态,他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像我每周四站在篮球馆看台上的栏杆后脑袋里所想的,仙道彰的心是不是一个篮框,你不停地朝着它射篮,终于你进了一球,但也仅仅是进了一球而已,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们的客厅很大,从落地窗外接着阳台,稍微抬一抬眼皮就能看见大海。我看得出宏明很喜欢这种男学生似的谈话,不过他依然很体贴,怕我被晾在一旁很尴尬,于是不停地给我安抚人心的微笑。
他一直在称赞相田彦一,我们三人共同的学弟。第一眼看去相田长得很像那种会被青面獠牙面具吓哭的人,他甚至到了高中三年级都没能成为一个稳定的替补,但他现在却把陵南高的篮球队带到了神奈川冠军的位置。"真是想不到,彦一竟然我们中唯一一直坚持篮球的人。"仙道低声说道。"想到鱼住队长会去做厨师,还有什么不可能呢?"宏明很成功地将话题又引向了另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身上。
国三的时候我和悦子都发现我们对舞蹈失去了兴趣,悦子那时崇拜一个俄罗斯的芭蕾舞蹈家,而我因为在一群极瘦的女孩子中而感到自卑,所以有点厌食。高中时我们一同发现生物课是第一兴趣,但十几年过去了,只有悦子成了科学家。那个"很酷的人",像我们学生时代说的那样。
"阿雯那时也很喜欢篮球,她每周都会去看。"宏明再次试图将我也包含进他们的谈话。
"而且你也每周都看到了。"仙道顽皮地笑了。
"我们别把好的笑话都用光了,晚上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烧烤。"我说道,"我都准备好了。"
先生们都很礼貌地小声欢呼了一下,然后电话响了,宏明拿起话筒时跟我说,我可以带仙道去房间。"不,我们想留下听听你的私人电话。"仙道一面拿他的行李袋,一面跟宏明继续开着玩笑。有一瞬间,我觉得我们好像一直都认识似的,从光着身子一起在海边堆沙子时起。
我将仙道带到了二楼的小房间,现在它完全是新的,没有一处粉色。"好清爽的感觉。"仙道甫一进门便赞叹道,"太谢谢了。""仙道,我不想在更衣室的任何地方看到柠檬皮或者维生素片,你听清楚了吗?"
仙道看上去很愕然,隔了好几秒种他才很试探很礼貌地问:"这个房间附带更衣室吗?"
我呵呵地笑了起来,我早就不再紧张—只要开口说话就不会再紧张,就像如果你有勇气撩开女鬼面前的头发,或许会发现里面只是一个西瓜。"我记得田岗教练经常这样训你。"说到田岗时,我把手放在脸旁,比成怪兽爪子的样子。仙道也呵呵地笑了,"一定是越野那家伙告诉你的。不过不用担心现在我还随身带柠檬片或是花花绿绿的维生素了。"他说着也把手比成怪兽爪子的样子,"因为我老妈现在不在我身边了。"
我把他留在房间里整理休息了,那并不是宏明告诉我的,田岗教练经常那样不分场合地训斥仙道,哪怕当着一整个篮球馆仙道彰的粉丝团,好像自尊心对仙道来说就像他旅行袋里吃不完的维生素似的。当然,田岗是不用担心座位上被粘口香糖或者被堵在女生厕所的隔间里的。悦子听到这些总是不以为然,陵南高的坏女孩对她来说简直是耶稣的小绵羊。
[连载8]
楼下宏明的脸色有点难看,我又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但马上我还是拿出理智问他,是不是电话带来了什么坏消息。
"都是那些蠢货啦。"宏明苦着脸说道,"拿了冠军之后去狂欢,结果惹了一堆麻烦。"
"那彦一呢?"我问道。
"不知道校方会追究他什么—无论怎样在校庆的当口闹这种事…"
我知道宏明很喜欢陵南高,淡蓝色的陵南高,这样的事故不仅使陵南高蒙羞,也让本来为彦一准备的冠军庆典显得多余,比较起来,我还是更担心彦一。
"这下怎么跟仙道说呢,我把他请来,然后又发生这种事。"
"可以请他在这里住几天,直到重新安排给彦一庆祝的活动,反正仙道君刚刚也说他在度假。"
"那也只好这样了。"
宏明露出一个领情的微笑上楼向仙道解释了,我不懂我们之间为什么老是不自觉地如此客气。如果我给了宏明什么意见,他一定会以各种方式向我表示感谢,哪怕他看不出什么合理性。
一会儿宏明便下楼说仙道欣然接受了邀请,但他仍然觉得抱歉,"我没有什么时间陪他,这样会打扰你写小说吗?"
每次他这样小心翼翼地征求我的同意时,我都好像脸上被扇了耳光。我并不是什么小说家,只是谎称"我在创作"实际在混日子的人罢了。
晚上,我在院子里将烧烤架子和桌子摆好,冰桶里有香槟,可宏明还是拿来了日本酒和红酒,每次他这样我都搞不清他是兴致太好还是太坏。"红酒是用来烤鸡翅的么?"仙道问起话来竟像个孩子般认真,他那副认真的迷惘样子一定迷倒了许多许多人。
"不,是用来浸沙拉的。"我示意手中捧着的玻璃盆。
"没错,清酒是用来烤玉米的。"宏明心领神会地补充道。
仙道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他无奈地插腰看着我们,好像在说"嘿~~"。
这样捉弄人很好玩,我认识宏明后不久(当然不是只同班同学那种认识)我们就形成了这种默契,我想这是我愿意嫁给他的原因之一。"那我们就试试好啦。"仙道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方法。他往盛油的碗里倒上了两种酒,用小刷子蘸一蘸,像大厨般煞有介事地在各种肉串和玉米上涂了起来,我和宏明看得哈哈大笑,然后我把红酒也洒在玻璃皿中,直到紫甘蓝和土豆全都没进红色的液体中。
"真是暴殄天物。"这次轮到了宏明插着腰无奈,当然我能嗅出他无奈之中的兴奋。
"反正你那么爱喝酒,不会介意的。"我笑着递过手里的沙拉,宏明皱着眉头闻了闻。
我想他在十几年前也不会想到如今的自己竟嗜酒如命,甚至险些被吊销驾照,那个年代的运动男孩是多么认真热情,多么爱惜身体,多么令人痴狂。即使是大学时代,宏明也不像他的同学那般爱酒,但工作后的压力把原来的信念都压榨光了,或许还有跟观月雯结婚的压力。我曾经在他喝得烂醉的夜晚,守在床边流泪,我默默地祈祷,求天神救救我们,如果你每天刷牙、吃饭、工作、睡觉,这一切的意义都空虚只能由各种各样的酒来填补,这样的绝望谁能领会呢?我唯一高兴的是他不知道我的痛苦和泪水。
仙道把烤好的食物拿到桌子上,每一种都透着醇厚的酒香。我猜味道一定怪怪的,但这香气就足够我们享用了,所以我们三个人都笑得心满意足。整个晚上盛沙拉的容器就成了宏明的酒杯,我跟仙道喝果汁,但我们都围绕在酒香之中,还吃了很多红酒鸡翅和清酒玉米,我们都是狄俄尼索斯的俘虏。
仙道说起他好多高中的记忆都很模糊,然而他却清晰地记得有一个挂牌子的松本零。可怜的零,如果他听到会不会为此而感到苦涩的骄傲呢?虽然他没能打败一直莫名其妙被大家宠爱的仙道彰,但却成功地将自己留在了他的记忆中,该有多少每年2月13号做心形巧克力的女孩子嫉妒他啊!
"你对那家伙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哦。"宏明已经喝得有点飘飘然了,口齿也变得磕磕绊绊起来。
仙道很无辜看着我们两个,不知他是真的不记得,还是继续他每次做完恶作剧时的经典表情。
松本零的牌子我是不可能忘记的,虽然我承认松本的智商要比我高几个百分点,但他对人之常情却往往表现出怪异的迟钝,几乎让人怀疑他是为了引起关注才故意这么做的。这世上会有谁在教室学习的时候一定要在椅背上挂个"学习中"的牌子呢?谁都可以看到你在学习啊,"简直像哥哥房间把手上的毛巾似的",我在电话里对悦子这么说。我们那时都已知道了,当哥哥带着陌生女孩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并在把手上挂了毛巾时,他们并不是在打gameboy也不是在为期中考试温习。
没想到的是,仙道竟然真的这么干了。某天松本零脸色铁青地跑到图书馆,手里拿着一条小白兔毛巾,然后不可置信地跟我说有人偷了他的牌子并换了这条毛巾。我认出这种绣白兔的毛巾是学校附件的小商店里买的,但谁都可能买到这种毛巾,所以无法确认肇事者的身份,不过我那时心里很痛快。松本说,等他找到他的牌子,就能指认"那个人"了,我无法理解他是如何推理的。
第二天松本的牌子安然出现了,在我问他上面有什么线索时,他依旧脸色铁青,我怀疑他是不是一整晚都青着脸。然而牌子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松本却还是无法安宁,不时有同学在他"学习中"时跟他开玩笑,"喂,松本,挂毛巾不是更好吗?"显然,这是一个大快人心的恶作剧。大概过了两三天,松本笃定地告诉我,作案者是仙道彰,他拿着那条毛巾去小商店调查过了。我没有心思再听他下面的推理,那个时候我觉得最灿烂的春天被整个装进了我的心,遥远的我们竟然在同一时刻感觉相连。
"不仅如此,你还有一次把牌子改成'300日元 Sale',"我继续帮仙道回忆他恶整松本零的业绩,"但毛巾那一次是最精彩的。"
"实在无法理解那家伙脑袋里在想什么,不过,"仙道说道,"没有他高中时还真是无聊。"
宏明这会已经完全醉倒了,脸上挂着傻傻的笑容。落阳早就被吞进了天空中不知名的地方,烧烤架里微红的炭火也渐渐熄灭,我猛然感到了寒冷的清醒,像酒醒的一瞬那样发现轻盈与五颜六色的世界都是酒精的一时作用,留下的只有被失落包裹的悲伤。完全的悲伤,对面凉椅上的仙道彰也很悲伤。
"他现在是个神勇的警察。"仙道淡淡地说。
"对。"我打了一个冷战。
接着我们都沉默了。
[连载9]
"悦子在伦敦。"我说道。与其说是打破沉默,不如说是打破了我的懦弱。不只是像一个自己很在意的陌生人袒露心声,而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无法接受的结局,关于悦子和我的。
黯淡的夜色中,我无法观察仙道的表情,只听他说:"早晨醒来,往往发现小时候不仅爱做梦,而是整个小时候都是个梦,不然洗手间镜子里面怎么会是这个人呢?"
"干杯。"我们响亮地撞了杯,这话说得像白兔毛巾一样太快人心。
"太太原来是做什么的呢?"仙道问道。
我告诉他可以直接叫我阿雯,或者Flora—我受洗时一个英国修女给我取的名字。"毕业后给我父亲帮过一阵忙,结婚后一直在写作。"
我把刚才喝空果汁的杯子倒上了酒,又接着说,"我大学修了政治,我的同学完全记不住日本到底有多少首相(过时的玩笑,但仙道还是笑了笑),我二年级时决定成为一个诗人,在车站地铁像革命青年们当年那样卖自己的诗歌单行本…后来,我又在家写小说,但一本也没有写完,空耗光阴,一切都是空耗。"
一句话句号并不难,难的是那些在中间的省略号,其实那才是生活和感受的全部,你却完全说不出什么东西,我就是面对省略号失语的失败作家,只会在后面突兀地加一个"后来",紧接着是无力的结局。
"后来…"仙道叹了口气,好像又失去了记忆。后来怎么样了呢?后来之前又发生了什么呢?如果结果不能改变,记忆有什么意义吗?
宏明无意识中调整了下姿势,令人羡慕的沉沉入睡,或许不酗酒只是我恪守的一种习惯,毫无意义。
"我把他弄回房间。"仙道起身说道。
[连载10]
3. (待定)
越野的太太阿雯个子很高,相对于日本的女孩子来说,然而却不是我想象中那个温暖活泼、细心周到的小妻子。她面色清冷,着装也是冷的,在暖色调的客厅间里独树一帜,好像一件不合时宜的饰物,娃娃屋里的一把手枪。我们进去的时候,她看起来好像正要出门。越野去拿了凉茶,阿雯请我坐到了沙发上。
几乎是一进这栋房子,我就爱上了它,这话说得很像是随老富翁到他湘南海岸的别墅"度假"的女学生,但是我确实爱上了这里。任何豪宅都会因为气氛不对变成压抑人心的地方,但这所房子不同,主人很精心地设计了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
一切谈话令我有种愧疚感,对于轻易就忘掉的生活我好像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我不懂的是,为什么要记住那么多事呢?我小的时候时常被妈妈极度糟糕的记性惹毛,她从来都不记得运动会的日期,事后无辜得好像学校在她去的时候从地球上消失了一般。"为什么要记住那么多事呢?只有无法制造新话题的人才那么看重过去的事。"
如果给东京善于制造话题和与人攀谈的女人做个排行榜,仙道吟应该可以确保前三名。这也是她生意成功的法宝。我是她与一个她已经忘记的人所生的孩子,如果连儿子的父亲都可以忘记,记住其他的琐事似乎对我父亲太不敬了。
我又到底是何时变得跟她一样封闭了记忆之门呢?这个应该很自然也属于被遗忘的范畴。
相田彦一的额头上有一缕古怪的刘海,他低头做笔记做久了,那丛头发就会掉下来。有时我看他场边不停地写写画画看得心痒痒的,就是因为那丛头发竟然还没掉下来,我心痒得想去把它拨下来。近似恶作剧的念头就是我对相田唯一的印象,对比起松本零来,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印象。然而现在的小鬼头那么难搞,不像田岗老师那样大喊大叫,总是在做笔记的相田是如何搞定的呢?
越野说起相田学弟似乎感慨更多,我了解到他无论是曾经还是大学时代都很用心地在打篮球,这种用心让其他事显得没有意思。但是看看这栋房子,和对面安静恬美的妻子,他的愁苦不会比我更多了,也不会比相田彦一更多了。
新科冠军教练就面对这样尴尬的境地,实在很令人同情。自从在少年课做事以来,我的同情就一直与成年人同在,腐化堕落的成年人。我问越野要了相田的电话号码,在那种语境下嘘寒问暖成了一种义务,但该如何开口呢?最后,我也不过是将那号码工工整整地写进通讯簿而已。
烧烤之夜过得很愉快,越野像抽水机似的喝酒,阿雯像刚见面时一样,与整个氛围不协调但喜欢开各种聪明的玩笑。我常说白天是一件外衣,脱下来后,夜晚的人们会让你辨不清他们的面目。我想越野在喝酒的时候一定开始自私了起来,忘记了礼貌和其他白天的事。但我看不出阿雯的心情,她冷冷清清地坐在那里,像一阵凝固的秋风。
话题不知不觉地感伤起来,我在背着越野到卧室的路上想,我真的对松本零产生了"嫉妒"的心情吗?抑或仅仅是悲哀的气氛所感染?我提议说把越野送回房间时好像在逃难。与陌生人谈论心事和私密的痛太怪异了,我与阿雯。
我帮着瘦弱的阿雯将越野抬到了床上,她很娴熟地从套间里的洗手间拿来了冰毛巾和奇怪的小罐子,我没有问里面是什么灵丹妙药。看来越野经常把自己搞成这种状况。阿雯也看出我表情里的涵义,笑着说:"每个星期总要应酬两三次,我现在臂力惊人。不过(她抬起头朝我很悲哀地笑着)有人帮忙总不要放过。"
我不认为她像其他太太那样跟我客客气气地说"真是麻烦您了"有多么好,但这样的玩笑与微笑实在让人有心碎的感觉。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本来不是美好的夜晚么?我知道这是她的习惯,但却让我莫名地觉得这个女人危险,因为她这样说,我就不得不介入到她生活里来,哪怕只是一瞬间。我对这种事很敏感,因为我不想介入任何人的生活。
回到房间我松了一口气,之前答应越野留宿是不是太冒失了呢?我深深地被湘南的海景与这栋别墅吸引了,但看似舒适的生活未尝不能演化为其他的挑战。我像小孩子闹脾气那样打起退堂鼓来,如果呆在枯燥的小公寓里每天看16个小时DVD就不会这样了,去纽约也很好,虽然…
门响了,得到允许后,阿雯走了进来,给我拿来了一盏香薰炉和一些精油,据说能安神,而且可以除掉房间里的一些气味。"很久没人住过了。"阿雯解释道。我感谢说她太周道了,我并没有闻到什么。然后我们就沉默了,似乎在等谁先开口说晚安。
"其实,我很害怕这里。"我像个傻子一样撑不住空气中的焦灼说道。"接到电话时的感觉像周一昏昏沉沉地出门便挨了一闷棍,我查了好久通讯录却不知道越野宏明是谁…"
"有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嫁给了谁。"阿雯仍旧开着玩笑,实在非常沉稳。
有时人还会莫名其妙地说起真心话来,掏心掏肺像失去了理智的酒鬼。我也笑了,和阿雯一样。
"实在想不通,我的本子上有他的名字,可是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名字,其他什么都没有。"我说道。
"就像《零卡路里》里一样…我能理解这种感觉,"阿雯说,"因为太有自信心所以失去了记忆。"
"啊?"我感到自己傻傻的,毫无头绪,"我没读过这本书。"
阿雯笑了笑,说道:"那都无妨。仙道君当年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满怀信心,认定自己绝不会忘记这个人。"
我们互道了晚安,我还在想她的话,这种深沉的感悟我闻所未闻,但却觉得很有道理,极度的自信往往能够将人引入记忆的盲区。这种经历我有过许多次。
洗过澡我点燃了阿雯送来的香炉,香气淹埋了整个小房间,漫过了房间淡雅冷清的色调。
[连载11]
醒来时已经是中午11点了,从淡蓝色的窗帘透进来的天色并不明朗,关掉空调仔细一听,雨声如诉。昨晚只喝了几口清酒,加上有一点混乱的心情,便是哀伤的雨天睡醒后的头痛。然而只这一刻,我便期望这里是我的家了。
楼下靠近阳台的大桌子旁,阿雯在喝咖啡,读一本精装书皮的厚书。
"早上好。"
"早上好,来喝咖啡吧,刚煮的。"
听她说话的口气好像在表示她也是刚刚起床似的。我拿起挺着胖肚子的咖啡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越野还好吗?"我问道。
"已经上班去了。"阿雯眼不离书地答道。
"在读什么?"
"哈代。"
我已经失去了再开口说话的勇气,才觉悟到昨天的亲切和风趣不过是应付的假象。和妈妈一样我很少冷场,"但对高高在上的女学生是没有用的。"我也很同意妈妈这句话。
咖啡的酸味很重,我加了很多cream但还是抵补不过。这个早晨变得和上班时没有区别了,令人沮丧、沉闷、不知所谓。我偷偷瞥了一眼阿雯,她的表情像在和自己作战一般,终于她翻过了最后一页,合上书的那瞬我瞄到封面上写着《还乡》。
接着她向我解释,她现在最爱读的便是哈代,以前则很喜欢他的诗。我对各种冷漠都习以为常,笑着示意她不必道歉。
"是我该不好意思才对,一直打扰你们。"我说道,"我想一会去陵南高看下。"
"天气太坏了…"
"没关系,刚好可以看下雨中的学校。"
[连载12]
我以前试过在下雨天钓鱼,河鱼会在下雨天跃出水面透气,海钓只是单纯为了打法无聊沉闷的光阴,根本一无所获。小时候妈妈给我开具过无数租船去深一点的海域钓鱼的空头支票,直到我大学时我才觉悟到我可以告她诈骗。 那时候离开东京也是因为心底里对妈妈的反感,但这种感觉是如何消散的,我已经记不清。不过我想在她的记忆中,我应该从未令她伤心过。
是说我从未叛逆过,哪怕是阳奉阴违的窝囊型叛逆都没有过—我是说在什么地方碰到辣妹就马上低头、撕破咖啡的太古糖糖包、拿出信用卡、而后吸食的那种。无须向青春忏悔不用向社会邀功,因为我真正迈入成年人的世界后又发现我从未长大过。偶尔我对这尴尬感到愤怒,总想指责某个该为我负责的人(比如某位与我同姓的女士),但后来还是泄气了,因为一旦发作别人就知道了你在生气,我却不想让人知道我的想法。
在我读国中的时候妈妈的生意已经相当成功了,她每天涂很厚的粉,说话拿着奇怪的腔调,总之像个演员。在我问她要钱时,她会习惯性地问一句"用来做什么呢",小的时候多少有些敏感,所以很不喜欢被人拿腔拿调地这样问,像个只会伸手的懦夫一样。我对各种游戏都很精通,但学习成绩却相当一般,究其道理我想是自己太早便对好多事情失去了兴趣,而我也没有什么理想,最糟糕的是我也不缺钱,一切催人奋发的动力只有从对抗性的游戏中才能感受到。
我第一次觉悟到要认真面对人生是国二将要结束的时候,我读了一本有关航海的书,竭尽枯燥乏味之能是,而且这还是一本很老的书,里面的船连虎克船长都会嫌旧,但作者却津津有味地对船体的各个部件和操作方法做了巨细靡遗的精确介绍,我无聊得几乎要发疯,恨不得刚第一行还没有读完就跳到最后一个字。然而有一天我却在那些面目可憎的字山墨海里发现其中埋伏了一句话:"一切准备都做好了,这一刻就像是为自由做好了准备一般,在远处的海一下子变得近了,近得就在每个厌倦了陆地的人脚下。"
海对我而言从来是个司空见惯的存在,无所谓意义,我自然也想不到把它与对生命的期望联系在一起,但的确是它这个永恒冰冷的存在让我意识到我对生命其实还是有着哪怕卑微却切实存在的期待的。自由和孤独,这便是乘风浮于海带给我的感觉,也是我的期待。
[连载13]
那个假期开始我便在寻找打工的机会了,我天真地认为赚够我需要的钱然后就可以去过我喜欢的生活:凉爽、自由而孤独。后来这件事结束得很可笑,与很多少年的白日梦一样。
不知不觉间走了十五分钟,我甚至有点忘记自己是不是朝一个方向前进,是不是掉头往回走就能回到原来的地方。雨水不疾不徐,透过雨丝前方还算明朗,但我却不知该往哪儿走了。同所有我熟悉的记忆一样,陵南高也变成了陌生的地方,或许正像阿雯说的那样,我对自己不会遗忘的事太有信心了。
哀伤的想法接连而至,我简直搞不懂度假的意义了,忘掉吧忘掉吧,反正无论好事坏事都是留不住的,既然迷了路,就散个步好了。我沿着原来的方向一直走了下去,谁也不想遇见。路旁的围网里是被隔成长方块的球场,如果周末我能够在7点前起床的话,我也会来练习,不过更多的还是睡足十个钟头,吃一份高热量的早餐,穿着拖鞋背着钓竿去海边。经过这样的场地,我也会停下来,很有兴致地瞄着围网里的孩子们,盘点着每个人的天赋与努力程度,像个上帝一样。我非常喜欢那个时候。
我始终认为篮球是天赋的运动,无关乎命运公平不公平,如果你天赋不够好,那就只有找到自己的位置了。比如,现在正在打的这个黑瘦的孩子,弹跳一般偏好,但灵活得收放自如,这就是对身体的控制,而且有股野劲,不然也不会在一个惹人烦的雨天打得这么兴起了。他应该在读高中,那么这会儿应该在为新学期努力读书才是,或许他的球队夏天的战绩很不理想吧。篮球少年总是不乖,他好像看到了我,抱着球朝我吼着"看鬼啊看!"
"是看你不是看鬼。"我笑了笑,他这会正朝我走过来。
隔着铁网我看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从靠近我这边的墙根提起自己的运动包,是蓝色的,上面竟写着"陵南"的字母拼写。"废话多多。"他把包甩上肩膀,怒气冲冲地说。
"喂—"我向他的背影大喊,"你是陵南的学生吗?"
他头也不回朝对面的出口走去,步子迈得大义凛然的。陵南现在的后卫相当不错啊。我自言自语道,比我那时好不知多少。不过脾气很伤脑筋,不知这次给相田彦一惹麻烦的是不是他。叹了口气,我发现自己完全失去了散步的兴致,可又不知道要去哪儿才好。这感觉很像每天下班时的感觉,我知道我该回家,可家这个字却完全禁不住推敲,一个带卫生间的卧室和厨房形同虚设的盒子,想到这个实在让我心寒,可不回这个地方又该何去何从呢?
"嘟嘟—"一辆灰色的宝马车缓缓地在路边停了下来,喇叭声似乎是在叫我的名字。定睛看车窗里面的司机,是阿雯在向我招手。
[连载14]
车子默默地前行,阿雯的车里也弥漫着幽幽的香气,却没有一张CD,好像她所有感官上的注意都集中在嗅觉上似的。
"我以前喜欢听一些很吵的摇滚乐,但往往开车不能专心—我太笨了。"阿雯带着笑意说道,"所以现在索性什么都不听了。"
这个女人常常会吓我一跳,似乎我想什么她都心如明镜。不过倒是很自然地开启了话题,在迷蒙的雨天一言不发地沿着安静的公路往前走,实在令人感伤,聊聊天有助缓解情绪。"仙道君,不介意陪我买个菜吧?"她问道。"当然不会。"我答道,"刚才我差点迷路,正不知怎么办好。"我听到阿雯微笑的声音,像花瓣落在地毯上。
"仙道君会自己做饭么?"阿雯摇下了车窗,趁一个红灯点起了一支烟,看来抽烟不能比摇滚乐更令人分心了。
"偶尔吧。我会做墨西哥料理。"
"嗯?"阿雯笑了起来,那种薄饼卷生菜和碎肉的把戏看来她也知道。
"自己料理家务、煮饭会让生活温暖些。"
我没有回答,轻轻摇下了车窗。顿了一会儿,阿雯又问,"女朋友呢?""不想邀请其他的人。"我随口说道。
很快到了超商,我们直奔了卖食材的区域,花花绿绿的农作物看起来真是清新温暖,但愿我能不冷冰冰地叫它们"农作物"—像仙道女士那样。"为什么不呢?"阿雯挑起了土豆,同时问道,"我是说邀请。""如果长期邀请一个人,必须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行。"说出这话我自己都吃惊,我时常认为睡在移动雨伞下的人生也是可以接受的,没想到我竟然如此富有责任感!"一切都准备好…"阿雯开始装起土豆,"爱情是这样有秩序的事情么?"
借口而已。我在心里说道,无非借口。言语是最不值得信任的东西,两百万年来,人类做的最出色的事情就是找借口。"为什么买这么多土豆?"我唯有问个其他问题来遮掩不知如何作答的尴尬。"因为宏明喜欢吃土豆泥,超级喜欢。"阿雯笑道。"仙道君喜欢吃什么呢?""牛肉饭或者猪扒饭。"我不假思索。"那是几号套餐?"
我们这样开着玩笑直到付完账,收银员一定很讶异,我们这对"夫妻"出了门竟然各撑一柄雨伞。车子里依然残存着清淡的烟味,凉凉的,我们进去后不约而同摇下了车窗。阿雯问起我是否还想去陵南,"刚好这里很顺路。"我说起刚才碰到的那个逃课学生。
"长得什么样?"阿雯问道。我简单描述了一下那个黑瘦的少年。"是不是有点爆炸头?"她接着问。"很短,看不出是不是做过那种造型。嘴唇很厚,像个黑人似的。"阿雯沉吟了一下,好像不知下面怎么说。"仙道君,那个人是田岗教练的孙子,野岛放。"
田岗教练?我想起他整齐的分头和腮帮上的如涟漪泛起的括号,可他怎么看也不像有个17岁孙儿的人啊。"野岛是陵南最出名的性格球员,我和宏明还去看过他的比赛,神奈川县目前最优的控位。""真嚣张啊。"我念道。"倒也不是,他逃课是有原因的。"我做好了听她细说从头的准备,她却把话头像蜡烛芯似的剪断了。"想不想去海边逛逛?"她问。我点了下头,车子猛地往前冲了出去。
[连载15]
我们绕过以前我常去钓鱼的狭长的码头,往海岸远处走去。雨已经停了,沙滩上会印下清晰的脚印,鞋底的花纹都清清楚楚,不过晚潮涨起时一切又都消失。白天结束令小孩子们伤心,我曾经以为,一到傍晚,其他的伙伴都变成螃蟹了。从小到大,我们只有一件事没有改变,便是独自站在海边鼓着脸有些忧郁地望着远方。
阿雯好像空气一般在我旁边漂浮着,她周遭的烟味也是,随着海风若隐若现。我看到她似乎很细致地排着自己的脚印,仿佛希望它们印成一条特别的线。这种工整的倾向很好玩,太像小孩了。只有小孩才会那么专心致志,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一旦事情变得有点复杂,你又会希望着某些人应该为你负责,应该帮你,可除了祈祷你什么都做不了,最后你得到的也跟祈祷一样,空虚。
我没有告诉阿雯的是,在裹墨西哥餐卷之前的远古时代,我会做好几种寿司,是我在有道屋学到的—我第一次打工的地方。我那时的愚蠢计划是,攒钱然后离家出走,每天过悠哉的自由日子。尽管最后我想尽方法不让我妈妈知道我的真实意图,她还是像个先知那样猜中了我的心思。"我早该知道你突然变得看重钱是有原因的,"她说道,"你开始厌倦陆地了。"
对她来说,"厌倦陆地"是个双关语,主要意思是指我产生的那种愚不可及的厌世思想,厌倦人类和社交的倾向。然而当你问起她究竟喜欢社交和人群的什么呢?她只是瞪着眼望着你,似乎在说"这不是明摆着吗",表情让人有负罪感。我没有再主张和反驳,不过,既然这是我心头的想法,那一定自有它存在的道理。
我倒是不觉得制作寿司有什么玄妙,比如要把热爱食物的感情放进去一类的玄谈,大家都喜欢吃好吃的东西,都抱着期待的心情守候着作品成型,这是件简单愉快的事情,不需要太多的心理负担。一开始,有道屋的老板认定我比较适合在前台招呼,大抵客人还是喜欢看一个"眉目清秀又很干净"(他这样形容那时的我)的男孩子做接待的工作,或者我也可以蹬车去送外卖,但我坚持要留在后厨。那时说,是因为向往这项手艺,现在看来,跟我那时候不太想与人说话也有很大的关系。
老板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在那里的三个月里,他一直待我很好,虽然他自己已不怎么出师做菜,但厨房里的师傅们还是很耐心地教了我很多东西。在优游自得地做着某件事时,心情也会很舒展,没有太多沉重的意义附着其上,寿司就是寿司,不会跟醋或者单簧管搞混。有一晚生意冷落下来,我接过了一杯淡味的 白酒,细细地往口中倒着,味蕾所接受的每一点辛辣的刺激都令我愉快。这一晚夜风凉爽,提醒我原来夏天过去了,我那时心头只顾惬意,并没有想过日后的夏天该是如何失落。
开学之后,我缩短了工时,我觉得一切都没有变。我依然漫不经心地念书、打球,并且保持着我无伤大雅的小秘密:一份惬意的工作。那时的教练时常抱怨我的斗志与不够确定,虽然平时我只是认为在没有充分休息好之前发力是愚蠢的,但那段时间我承认他说的很正确。一直以来,我不确定的是我是否下定决心要打篮球,成为篮球手一类的抱负对我来说像是外星语言。所以我倒是更情愿翘翘班去为向甲子园冲刺的家伙们加加油,怀着敬仰看一群人为我尚觉懵懂的东西热血沸腾,感受他们的严肃与我的懵懂之间的距离,往往造成难言的幽默。
在陵南高也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谁都不知道在围网外乱晃的那个高个子是干什么的,直到第一年篮球队的热身赛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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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在“archiveofourown.org”上找到的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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