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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自己在电脑里存的文,年代较久,现在也联系不到作者大人了~~
本着与大家分享的初衷~先把文文搬来啦,在此向作者大人表示诚挚的歉意,
如果作者大人有任何异议,会请版主立即删除此文,还请作者大人多多见谅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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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这次是隔了四个月才回到这里。本来可以更早些,只是鹿儿岛的冬天太温柔,有种让人想拥抱的心疼。向主编多申请了一个月的时间,当然作为补偿,多交些漂亮的照片上去是自然的。越野说我自从进了《NationalGeography》杂志社后变得越来越不像我。是么,那么像我的话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酒吧里灯光昏暗,气味暧昧,客人一样还是那么多。三年来,我还是把神奈川当做最后落脚的地方——我没有刻意打听他有没有回来,只觉得他应该属于这里——虽然每次都只有短短几天,但一定会到越野的酒吧来坐坐,带上我的萨克斯。有些熟识的客人会说,仙道你是不是每天在全国巡回演出呀,怎么总是要隔那么久才会出现呢?我笑,仍旧勾45度的弧线上去,这样好让你们想我嘛。也许流浪的萨克斯手比摄影师来得更像仙道彰吧。
隔很久回来的好处之一就是每次都吹一样的曲子没有人会觉得厌烦,当然偶尔也有新学的曲子。他们报以掌声,即使在黑暗中我也可以看到他们脸上有欢喜的笑容。没想到意外为之的事情居然会得到那么好的效果,真是天意难料啊。若没有发生那件事,我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去碰乐器的。那时还不是完全听不见,刚找了个借口从医院出来,意外经过一家乐器行听到的时候就猛然决心要学了。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不是那种潇洒得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的人。
门开了,一个身形进来,午夜的寒风顺势跟着悠然而入。身体潜意识地一颤以抵御那股意外的气流。
门很快又合上了,舞台中央的光线重新温暖起来。他安静地在人群中穿梭,走到一个昏暗的角落坐下,点了两杯饮料,视线却一直远远地落过来。我抬起眼,那道深邃的目光,安静而温柔,似远非远,依旧那么熟悉,隔得再久也绝不会认错。
我也曾想过如果真的碰到的话会是怎样的情形,也许是下着大雨的街头,也许在他工作的医院,也许他会诧异地睁大双眼,或许我还是打开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可原来……嘴角一松,吹走调一个音。
三年来,你好吗?
【一】健司
翘了课到顶楼的平台上来这样躺着,看看天,吹吹风,对我这个高三的人来说似乎太过奢侈了一点。要不是一会儿还要负责篮球队的训练,我自然宁愿回家去躺着,因为即便坐在教室里我也是听不进的。
额角上的伤疤这几天居然隐隐有些泛疼,不知道是因为阴天旧病容易复发还是因为最近用脑太过。前者显然并不有力。预选赛的失利、学校准备削减篮球部的开支、升学考,甚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都会蜂拥而来。就象今天中午,话剧社的人居然邀我在他们的年度回顾展演中扮演一个天使的角色!是赞美我有天使般姣好的面容吗?还是只不过因为我长得太白?——从小姥姥就教过我说只有和魔鬼在一起的时候天使才能被称为天使,因为有了对比。就好象你和优秀的人在一起显得差些,和比你糟的人在一起才会显得出色一样。——这种低能的事情也来找我,大概那时真很想把他们骂回去。不过想起在这个学校里藤真健司应该是以各方面都很棒,彬彬有礼著称的,我还是忍住不耐,很委婉的拒绝了。还有花形,他象个影子一样总在我身边,帮我担心这个、做那个,好象我断手断脚没有大脑一样,除了在篮球场上,我根本没有办法在他旁边放地开手脚,明知道我不可能对这个可靠的副队长大骂出口的……
一转头看到哪个教室墙壁上贴着的国旗,突然想到那个红头发的樱木和那个万年扑克脸的流川,这两个家伙还真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呢。嘿,你们在全国大赛干得还舒畅吧。
结束篮球队训练的时候果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整个世界都湿搭搭的,很沉闷——真烦人,刚才还好好的!
“藤真,等一等吧,阵雨一会儿就会停的。”见我站在体育馆门口极有冲回去的样子,花形说。
我没理他,确切地说,我早知道他会这样说,就不打算理他。我看看砸到水溏里豆大的雨点,又看看脚上刚换好的铮亮皮鞋——我还不会郁闷到想要拿它开涮。
“你去哪里?”我掉转身,花形也忙不迭地跟上来。
“找塑料袋。”
“这雨即使有雨伞也会全身湿透的。我去帮你借雨衣吧。”
“好了!你!”我把塑料袋套在鞋子上,紧紧地裹住,打结,拨开挡在前面的花形,“我有急事要回家,明天见了!”便冲出体育馆,在大雨里跑起来,只听得花形的声音夹杂在雨中:“藤真,小心感冒!记得到家里要喝姜茶……”
天哪!
雨很快就淋透了全身,不过很爽:一种身体被清凉刺穿的感觉,分分明明,好象身体突然有了个出口,所有积郁的东西都从那口子里泄了出去,身体变得很轻、很干净,象许早的时候……
脚上的塑料袋随着跑动的节奏“唏哩嗦罗”地响个不停,在均匀轰响的雨声中显得不协调却自成体系,一下一下……心里的什么东西被震得有些悸动,和着塑料袋的节奏一下一下猛烈地往上涌,不可遏制地放声大笑起来。
流向空旷的街道的是我的牵绊,一种叫做期望的很沉重的东西。
期望通常是别人给的,所以会重。
而且当它变成了双份的时候就更不堪言了。
忽然,眼角瞥见有人驻在拐角的地方看我。
我顿地收住笑,停下来转头去看。
陵南的仙道彰?!
伞下的他一脸严肃认真,居然没有带着他那种标志性的微笑,眼神穿透迷蒙的雨雾,明亮地仿佛透析一切。我心头本能地一紧,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而消失。
就这样面对面地站在大雨滂沱中,隔着一条街的距离,静静地注视着对方。
倏地,他微微地笑开,象他一贯的那样,向我点点头。
一个响雷在不远的上空劈开,好像要把人撕裂。雨又紧一阵地大了,从上而下地浇透。
不自制地一激灵,我逃似地离开。
五月的雨就会过去的。
回到家里,母亲诧异地看着浑身湿透的我。
我淡淡一笑:“忘了带伞,又怕这雨一时停不了。”
母亲的神色露出些许担忧:“健司,快要考试了,要小心身体呀。”
“好的,我会注意的,我这就去冲澡。”
多少年来,我都表现得懂事、听话,从不做让人担心的事,即便在父母面前也从不任性。我担任球员兼教练的事他们是不晓得的,他们只希望我能专注于学习,考进名牌医学院。我知道与他们解释也无益,每年拿回优等生的奖状给他们就可以了。
【二】彰
整个三年级对我来说都是模糊而哄乱的,或许事实并不然,只是我从来没有却刻意管过:升学考前,家里要我考医学院以继承家业,最好是离开神奈川回东京进最好的东大医学院。破天荒地,我居然想也没想就同意了。爸爸是医生,爸爸的爸爸是医生,好像理所当然我也要走这条路,可惜他们偏偏生了一个不喜欢束手束脚,做事按部就班的儿子,我去了名古屋,进了这所全国第二的院校。这样你们还算满意吗。
至于篮球部,除了赛场上,一切事务都由副队长越野包办,以至于我认为,作为队长,我只需要在赛场上出现就可以了。但是当牧、藤真那些学长都毕业离开后,我才意识到这昔日好戏不绝的赛场对我而言便只剩下了流川;然而,只凭我们两队的总体实力,我的乐趣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存在。
到了大学,很快就遇到了以前翔阳的藤真。对于这一点我没什么好惊讶的,因为早就知道。同样没有犹豫,我搬过去和他同住,交一半的房租。
藤真的房间和料想的相差无几,虽不说窗明几净,但也非常整洁,看得出是个很仔细的人。书架上排着长长一列的《NationalGeography》,每本都连着号,看来很是喜欢的杂志。
只是不知道原来他也喜欢鱼。一进门的客厅墙边就看到一个漂亮的鱼缸,水草袅袅,鱼儿游曳。我走近看,是很难养的那种热带鱼,漂亮但是矜贵,没有足够的耐心是绝养不到那么好的。不过藤真显然是用心的人,水温、氧气、净化、排污、饲料,一切都很到位。在旁人看来,温和的藤真能养好这样一缸鱼和他的性格倒也蛮匹配的。
“养这些鱼开销不少吧?”我把一个手指伸到水里,很暖。
“所以要拼命读书骗奖学金来养鱼啊。”他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我不知道他也会讲这种没营养的话。
“你不是对这些鱼感兴趣吧?用你的鱼竿的话恐怕要坐到窗台上去了。”他的眼角掠过狭促的笑容,用手比划道。
我搔搔头,奉上一个大大的笑容:“既然学长发话了,我自然不好再勾引它们。”
他善意地笑:“爱知可以钓鱼的地方虽不如神奈川多,但出了名古屋有几处码头还是不错的,我还知道一个价廉物美的渔具店……你的鱼钓来干什么用的?”
“玩玩的。”我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并不很喜欢吃鱼,就觉得对着大海消磨时光的感觉很好,可以看来来去去的船只,听船夫打着俚语却很亲切的对白,波光粼粼,咸腥腥的海风很容易就松散了人的神经,尽管事实上我也没想什么,就更加空洞下去了。
“你很喜欢鱼么?”
藤真歪了歪脑袋:“还算有情调啊。”
笑意在脸上慢慢漾开,真是很像藤真的藤真啊。想象某个温煦的下午,他坐在阳光晒得到的窗边,悠闲地翻着绚烂缤纷的《NationalGeography》,在世界各地神游,一边品着精致的英式红茶,记得的时候,给他美丽的鱼儿们喂食;而我大概只会在码头坐上一个下午,最后哈欠连天地收起鱼竿和空空如也的鱼桶,趿着人字拖拉着斜阳往家走。人的差别就是这么有趣,引得人不得不想偷窥。
藤真是个不错的学长,我到名古屋第一个周末,他就带着我在市里逛,吃久负盛名的子面条,还有其他好吃的小店、好玩的地方、渔人码头……当然还有篮球场,有点远但很僻静,可以安心玩个够。我有辆机车,常常载着他去,他也经常说我的散步式的开车速度太对不起机车。
毫无疑问,藤真对篮球的热情是不会被其他东西替代的。
学校据说今年又增加了拨给篮球队的费用,教练对我和藤真的存在也乐不可支。的确,这本就是支很不错的球队,而我和藤真可以自由地跑到场上任何位置,打出天衣无缝的配合。这一点我们在两年前联合军团和湘北的比赛中就发现了,现在更是游刃有余,偌大的球场无处不能感受到彼此默契的眼神,好像很久之前就已深知。球打到这份上,真是微妙又刺激。
不过我也发现脱下翔阳队长重责的藤真事实上更喜欢个人突破得分。只要不是很要紧的时候,他会一个人拼到底也绝不传球。我记起很早的时候看过他和海南牧的对决,依稀就是这种情形,而且他也并非不是乐在其中。所谓最大的敌手也是最了解的朋友吧。不仅如此,周末我和他的ONEONONE里,他的眼神会闪现平时绝对不会有的杀意。
“你高我12公分,很有挑战哦。”第一次单挑的时候,他就饶有兴致地说过。
“知道你一转眼珠就会有主意,的确很有挑战。”我抬抬眉毛。
他笑:“你不也是四秒钟就能编出完美的剧本?”
哈,陈年旧事,相映成趣。
“我只是好奇你怎么可以那么快从冷静优雅变为热切好斗。”
他运球的速度微微迟疑,很快恢复正常:“场合使然。”瞬间紧了紧球速,攻了上来。
场合使然?脑海里闪过一句话: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吗?忍不住在心底嘲笑自己。
果然,要象藤真那样在本科课业上花那么多心思,我根本做不到,多花一点都难。并非没有一点兴趣,只是似乎凡是有一点可以自由的时间,我宁愿花在自己更愿意的事情上,比如钓鱼。所以相比较藤真可以门门拿A,我只能在B上下浮动。不过这对我来说无所谓,来这里已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能这样过我心情很好。
每过一段日子我们就要去shoppingmall储备粮食和生活用品。通常,我都会赖在电脑游戏前说“再等一会儿就一小会儿”,然后就看到藤真拿着我的机车钥匙自己下楼去了,之后又听到他以大马力发动机车,高速开离——我没有坐过他开的车,不知道温和如他能把车子开到几码在路上狂飙——不过每次他都不会忘记我喜欢的拉面和速溶Latte,以及不论什么时候我的发胶罐子空了都很快会有新的补上。
时间长了,我发现藤真每隔一周的星期六都会行踪神秘,早早出门,到天黑了才回来,还一身疲倦的样子,不知道干了些什么。虽然我不是喜欢八卦别人生活的人,但总觉得有些诡异。我也问过他,他只说回神奈川的家里看看父母。我不信他那么恋家,而且据我所知他父母也都很好,却见他眼神里写着拒绝再讨论这个话题,只好吞回去:“该不是家里金屋藏着娇吧,不妨介绍我认识啊,我连鱼都不抢,何况女朋友呢。或者,你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不语,浅浅一笑,堵回我的一切疑问:“我先去洗澡了。”
若不是这样贴身地和他生活在一起,根本无法感受到他完美笑容后的破绽。藤真绝对不是个长得天使样白净、心思缜密而聪敏、各方面都出色的人那么单纯。不过谁会把自己的真实写在脸上呢。他自然有权利隐瞒。可为什么我总感觉到像是……隐忍?
【三】健司
生活保有一定的规律性未必不是件好事。医学院校的课本就比其它学校要多,加上篮球队的训练,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没有太多的空余需要考虑做什么。有时,流川会突然在周末的早晨出现,没有表情但是礼貌地打招呼,然后坐在客厅等仙道吃完早饭去打篮球。每次看到这场景都忍不住要微笑。真是个执着的小孩,从来就是认准了对手不放松的人,可惜仙道赢就赢在他的不认真上。
没事的时候,我也会和他们一起去。记得最近一次和流川交手也是两年前混合军团和湘北练习赛的事了,比起那时,流川又进步不少,更加迅速而敏锐,尤其在气势上成长地更加自信,相信他离开湘北的时候已经是真正的王牌了吧。
仙道总是笑笑,眉宇间写着行云流水般的随意,避开咄咄的锋芒,心里却密密地盘算,往往多出奇招,小胜几分,而那样的结果是使流川更加逼人。真是有趣的对手,所谓棋逢对手的快乐是如此甘之如饴。
去年的全国大赛遇上海南大学,却看到牧只坐在观众席上,脚踝受伤。
他捕捉到我脸上划过的一丝讶异,苦笑道:“难道我是钢铁做的,你就那么不相信我会受伤?”
我笑:“恐怕你是被提着脚踝浸过冥河水的阿喀琉斯。”
他大笑,约好今年全国大赛一定赛场上见,一叙曾经中断的较量。彷佛是一种默契,只要彼此存在就会将对决永远对峙下去,越战越勇,越战越欲罢不能,任何一方的脱落都会觉得遗憾。
临别,郑重握手,相对一笑。
可是有时生活太会开玩笑,哪怕自己也无力掌控。
临近全国大赛前一个月,学校给下两个去英国姐妹学校交流的名额,为期一年,层层考核遴选出两名,时间就在一个月后。站在布告栏前,我第一次感到无从决定。
我想要那个名额,同时意味着我不能参加全国大赛。今年新进的一个中锋弥补了去年阵容上的不完美,教练对争夺三甲相当自信,说我们有最成熟和强大的阵容,还不时鼓励队员如果运气够好,可以尝尝冠军的滋味,队里现在士气高涨,充满了放手一搏的气息。我对胜利岂非不渴望?而且还有一个信誉之约,难道就这样亲手打破?只是英国,这个太具有使命感的名词,让我难以拒绝。
辗转反侧了两天,我对教练说我放弃参加全国大赛。
所有人,包括仙道,全部愣在当场。那句话好像终场的哨声,让他们停止了手里的一切活动。我心里暗自苦笑,藤真健司真的那么擅长给人意外吗?
教练回以沉默,带着复杂的眼神盯着我,许久,我几乎都要承受不住。他缓缓开口:“你真的这样决定了?不后悔了吗?”
后悔?我不知道。没有想过也不敢想。即使后悔又能怎样呢?我有选择吗?
我定定地看着教练的眼睛,非常确定地说:“是的。”
又是世纪般漫长的沉默,最终教练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
我深深地向教练鞠了一躬,感谢他的宽容和理解,他明白我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回过身的时候,听到他轻声喃喃:“唉,可惜了。”
我无以相对,一丝自责披上心头。没有我,只是少了一个控球后卫,并不是少了好运气。
走过去,感受到角落里投来的视线,疑惑但缄默。
仙道,你想说什么呢?
那天晚上,我开始把自己埋在一堆专业书里,仙道则摊在沙发上边看默声电视边剥栗子吃。突然他冒出一句:“藤真,这颗栗子跟你很像啊。”
我以为他在说我的头发,也不理他。
“外面的壳光洁得没有一丝缝隙,虽然不象核桃壳那么硬但却很坚韧,非要用力气咬开才能看到里面,不诚实哦。”
我抬眼,他正一本正经地对着一颗栗子,像是在对栗子说又像是在对我说。
“你可以选择吃橄榄,那没有壳。”
“这种时候你的决定也是场合使然吗?”他躲在沙发的那一边,并不回过头来。
心里有一丝烦躁。嘴上仍旧保持着平静的语气:“我又不可能把篮球当成终身职业,为前途考虑难道错了吗?”
这次他没有马上回应,一会儿,才听到声音从沙发里钻出来:“没有错,只是,觉得有点违心啊。”
违心吗?心底不禁一颤。有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怎么能说得那么决绝?
当作什么也没听到,继续看我的书吧,离考试不远了,不能动摇啊。
这个星期照例要回神奈川。仙道曾不止一次想打探我的行踪,都被我避开了,然后他便也不再问了。我暗自松了口气,怕他再追问下去的话我迟早会象那颗栗子一样被他剥开。这可不符合我的风格。
象往常一样早起,尽量小声地洗漱好准备出门。
“不是要复习吗?浪费一整天也没关系吗?”突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吓了我一跳。
“你……”
仙道正斜倚在他的房门上,半认真半戏谑地说,眼神却毫不掩饰地逼视。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起那么早,还是他要……
的确,从他那天晚上说了些怪里怪气的话起,我就显得很不自在,觉得被他逼得退到无路可退。他的眼神似曾相识,好像一下子识破小孩拙劣的谎话,却又不马上点穿。他在我面前撕开一道裂痕,我无法阻止,只有尽力遮掩。我并非真的想瞒他什么,只是说出来与他也无益。仙道彰啊仙道彰,你为什么要如此敏锐呢?
在心里叹一口气:“去拿外套吧。”
神奈川的路我们都熟得不能再熟,每个地方都牵扯着一星半点的回忆。不过这个医院他应该不会来过。
病房在走廊尽头的最有一间。走廊里空荡荡的,很安静。这里是临终特别看护病房,住的都是绝症晚期的病人,希望在生命最后一段日子里得到保持尊重的对待。
“哟,你来啦?”一名值班护士匆匆从一间病房退出来,见到我便仓促地一笑,打个招呼。
“是啊。怎么了吗?”我也微笑着还礼。
“唉,山下先生的状况很不好啊,我要赶快去叫医生了。”她匆匆躬身。
“您辛苦了!”我侧过身,为她让开道。
仙道看着她的背影,疾步而走却没有打破走廊的安静。不久,她和绪方医生又匆匆走来,一样地安静,擦身而过的时候,我们点头打招呼。然后病房里响起轻微的抢救的声音。
七年来,我总是每隔一周来一次,几乎没有例外,这里的医护人员,甚至病人都熟得像老朋友一样。这里有很多老人,他们知道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但总是一副泰然的样子,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他们常说走了那么多年,尝了那么多酸甜苦辣,也该知足了吧,呵呵地笑着。这里的医护人员都很敬业,专业而谦逊,常像子女一样和老人们聊天说笑。只是经常会见到一些新面孔,找不到一些老面孔,也许下次来就见不到山下先生了。
仙道很难得地非常严肃。我觉得这地方真的不适合他,当医生也不适合他。
推开那间房间的门,一切如常。他平静地躺在那里,有几缕阳光照到他脸上使他看起来面色还不错,让人相信他只是真的睡着了。
“坐吧。”我拖过两张椅子,招呼仙道过来。他的神情正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
我决定先去打水,一边给他擦洗一边解释仙道的疑惑,这么直直地坐着我恐怕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是我哥哥。”
果然张口第一句话就让他倍感意外。
“长得太像是吧?”我看看哥哥的脸。其实他也很俊朗,只是不用像我一样从小就为脸蛋太清秀而打架。
我发现仙道仍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正在给哥哥洗手。
“他是植物人,不会被吵醒的。”我继续手里的事情,不去理会仙道的反应。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些话,我从不知道会有什么效果。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我有一个哥哥,亲哥哥,大我七岁。小时候父母工作很忙,几乎都是哥哥把我带大的。他也很疼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记得我,上学的时候他先送我去教室,放学了再来学校接我,有什么功课不懂几乎都可以问他。那时同学们都羡慕极了我有这样一个哥哥,我也很骄傲。
哥哥很聪明,在学校样样都很出色,每年都是第一名,从国小到高中都是免试推荐到最好的学校,爸妈对他很放心也很自豪,虽然不常挂在嘴边,但每逢听到别人夸奖,笑容就特别满足。
后来长大一些了,我也想变得和哥哥一样优秀。于是我处处学他:和他一样有礼貌地说话,一样温和地微笑,一样用心地读书,希望有一天别人能称赞原来弟弟也那么出色。可是哥哥太优秀了,不管我怎么努力,别人都看不到。我考得好,可哥哥是第一名;我在学校里拿了奖,可哥哥的奖状已经堆满了一个箱子,我永远只能看着他在前面的背影。
于是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他,拒绝他的所有帮助,听到别人谈论他时就默默走开。直到我上了国中,开始打篮球,一些报纸上刊登了我的名字和照片,人们才知道,藤真家原来还有一个很会打篮球的弟弟。可是当一身臭汗的我和温文尔雅的哥哥站在一起的时候,大家还是会把目光投给他。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存在。
我国中二年级的时候,哥哥考上英国一所很不错的医学院出国了,这又让父母引以为豪。我也很高兴,因为一直牢牢笼在我头顶上太阳般耀眼的光芒终于可以暂时散去了,我有机会让大家看到我的存在。而且我想我做到了。
Butallgoodthingscometoanend.那一年假期,哥哥回来探亲的时候,遇上车祸,就成这样了。
那盆水一点点凉下去,直到完全变冷。我把毛巾往里一扔,看它无助地沉下去。
仙道也许没有做好准备接受一个这样戛然而止的结局,半晌才反应过来,僵硬地动了动身子换个坐姿。
“…已经七年了?”
“是啊,很久了,可是又好像很近。”我也有些惊讶这些话第一次说竟已经可以如此平静,淡定得像别人的事了。
“很累吧?”
“诶?”
“一直肩负着两个人的努力,甚至更多人的期望,太沉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
“只有在球场上驰骋的时候才感到真正的自由,我没说错吧?”
我无语。
“你要去英国交流不光是为了前途着想吧?”他的眼神变得深沉,“你想证明你哥哥能做到的事你也能做到,可以让你父母知道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同样出色的你,你觉得你应该替你哥哥走完他没走完的路,想看看他呆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你还是很尊重你哥哥的吧。”
“…你,好啰嗦……”我竟然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他突然笑起来:“藤真,你果然不诚实,样样都模仿你哥哥,那你自己要怎么办呢?”
“这么多年,早就变成我自己了。”我轻轻摇头。
“戴着叫做坚强的面具,就以为真的可以东碰西撞刀枪不入么。”
“仙道……”
“别那么死心眼嘛,放松一点吧,给自己一点机会。”他走过来,将手放在我肩上。有一瞬间,竟然觉得很温暖。
给自己机会?我为什么总是没有办法反驳他呢?
曾几何时那个下着大雨的街头,他默默地看着我浑身湿透地在雨里大笑。雨将一切尘垢冲得一干二净,也撕掉我的面具。我知道,在他面前,我已无处可藏。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刀枪不入的坚强,只有无坚不摧的温柔。
【四】彰
队里的训练还是一样有序而紧张,没有人再提起藤真的退出。事实上,藤真的存在使得几个高年级学长不得不屈居板凳,现在他不在了,仿佛也是散去了头顶上牢牢笼着的光芒,正是崭露头角的好机会。这世界到处都充斥着食物链啊。
说起来这也是我国中毕业后第一次打全国大赛,的确是异常辛苦,而且和高中的比赛完全不同。替补藤真的控球后卫是个四年级的学长,不知道是因为人上了年纪有些力不从心,还是藤真已长时期占据他的位置,让他复出有些紧张,他在和大家的配合上仍然连连失误,我不得不加大跑动范围来配合他的行动。下半场过半的时候,我感到疲乏和无趣。看向记分牌:还剩下8分39秒,就快过去了。
今天是决定我们能不能进1/4决赛的一天,也是藤真考试的最后一天;今天一过,我们就知道我们能不能进1/4决赛,今天一过,藤真就知道他能不能去到他哥哥曾经在的地方。
离比赛结束还有9秒,我们差对方4分。替补学长在罚球。罚二球。
我站在禁区线上,习惯性地抓起胸前的衣服擦汗,目光完全松懈地在对面的观众席上扫射。
突然,我稍稍移回掠过去的目光,那个身影,站在入口处柱子的旁边,身体斜靠在墙上将视线聚焦过来。藤真?
二球全失。
“仙道,快跑,回防了!”
我拉回视线,抬起腿小跑步向前。积极的防守,消极的我。
5,4,3,2,1。
哨声响起,比赛结束。四周猛然掀起的喧嚣和灯光混在一起,折腾地人头胀。我冲进更衣室迅速冲了澡整理好东西冲到出口。
原来外面早已下起滂沱大雨。世界一片迷茫。
十米开外的地方,藤真打着伞等我。伸起手夸张地跟我打手势,招呼我快过去。
我笑了,也夸张地打手势跑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伞:“快走吧,应该赶得上这一班的新干线。”
“好!”藤真也笑。
雨还是没小,两个大男人挤在一把伞下,各人都淋湿了一半身子,不过步子很协调。
我们输了比赛,藤真输了考试。
虽然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新干线依旧拥挤非常,充斥着各种香水和人的气味,装满了穿着职业装、带着职业表情的男男女女,有的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有的用报纸挡住自己脸,不用看也知道西装和浓妆之下的他们会是什么模样。我们很自觉地站到对面自动门边的角落,尽量避开和其他人的摩肩接踵。藤真把头靠在门上,注视着窗外的景色,没有表情,一动不动。
隔了几个人的边上是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女生,好像也是看了比赛回来,正在说另一场1/4决赛。与其说是在谈论比赛,不如说是在八卦人家球队里的帅哥,“唧唧喳喳”地难掩心里的崇拜和爱慕,穿过人墙依稀传过来。
“室冈学长今天一人独得32分,真是太厉害了呢!”
“是呀是呀,尤其是每次灌篮的时候真是太帅了!可惜他们还是输给海南大了,看不到了,唉……”
“就是呀,海南大那个中年人后卫真是太讨厌了!……”
蓦地,藤真微微一颤,视线往她们那个方向转去,很快又转回来继续凝视窗外。
我闭上眼睛,也把头靠到墙上。
藤真,你还是很在意的吧。
走在雨后迷蒙的街上,藤真终于打破寂静,笑道:“你这次回去要被教练骂了哦,还有8分多钟就不肯卖力了。”
我笑笑,搔搔后脑勺:“被你看出来了,不过那家伙真的差你好多,手感不爽。”
“对学长好没礼貌呀!”
“没办法,习惯了,一下子改不过来。”
“是呀,是会这样的。”藤真微微点头,表情又沉寂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用余光看他,一贯从容的藤真此刻显得低落和疲惫,甚至不是措手无策,仿佛真的败了一样,而这是任何一次比赛输了后都不会有的情形,我认识他以来从不会有。
马路对面有家传统的料理店,我想也许可以去散散心。刚要抬脚往那个方向去,听见藤真说:“不介意去喝一杯吧。”
“当然。”我笑道。
老板是个中年发福的谢顶大叔,总是挂着“照顾不周请多谅解”的笑容。见我们身上潮潮的便建议我们还是喝传统的烧酒比较好,虽然要不停地烫有点麻烦。
“好啊,那麻烦您了。”藤真礼貌地还礼,然后走到一个角落的位子。
东西很快就端上来了,一个下面烧火的烫酒壶,一个酒瓶,两个瓷杯,还送了一碟小店的特色糕饼,很精巧的样子。
藤真慢慢地烫着酒,等着它热,似乎很有耐心,可是好几次杯到嘴边一仰头就下去了,好像喝白开水一样没有感觉。我知道落榜对一向自信骄傲的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而且这次考试蕴含着他和他哥哥之间复杂的感情,那么久的努力还是一下子落空了。想劝他又觉得什么话都很无力,只好在他伸手去拿酒之前更快地拿过酒瓶,还要做得从容的样子放在水里回烫,捏住瓶颈不停地慢慢转着酒瓶:“这样喝酒我还是第一次呢。”
“嗯,我也是。”
“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家店呢?和老板熟了以后来也许都能打折了。”
“是啊,老板人不错。”
“对了,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
“不知道,我下新干线的时候就在下了。”
“是冷空气来了吧?”
“可能吧。”
虽然他一句一句地在应,心却完全不在这上面。我无法忍受这种智障的对白,决定一赌。
“那个…拿到名额的那两个家伙一定戴着比啤酒瓶底还厚的眼镜或者看起来已经奔五了吧?”我开始往自己杯子里倒酒。
他不语。
“那样的人大概站在罚球线上投篮也三不碰,去了那边小心被收进大英博物馆。”我无奈地寻找着不知跑到哪里去的幽默。
他仍是不语,只等我放下酒瓶又拿过去给自己满上。
“他死了。”一气饮尽。
我蓦地一颤。
“藤真……”
“快到考场时父亲打电话来说的,就今天凌晨,他们还算平静。”
“……”
“听到消息的时候,我竟不知道是悲是喜,我是不是很荒唐?”他突然一笑,瞬间即逝,“他死了,我觉得一下子被释放了,可是寄居在我灵魂之上那么多年又突然离开,要我何去何从呢?”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努力保持平静的口吻和语速。
“候考的时候,我越想越好笑,这么多年突然告诉我这样一个结果,就好像告诉你上帝其实是撒旦的另一个化身,你信了那么多年的东西其实根本就是假的……我不好在考场那么放肆地笑,只好走出去。”
我愕然,他居然……没去考?!
他抬手拿酒瓶,我回过神,连忙去按。他停了一下,放了下去。
“还记得你来第一天问我为什么喜欢鱼吗?”
我点头。
“小时候听人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过了七秒,每个游过的地方都会重新变成新的,它又可以乐此不疲地探索每个地方。”他顿了一下,睫毛渐渐垂下去,“已经过去七年了,我一直等待有一天我可以忘记他,可以比他好,可是,没有机会了……”
他慢慢趴到桌上,脑袋无力地埋进臂弯。
我想他是真的累了。不过,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店里已经收拾地很干净,除了我们桌上那些摊着的酒杯,门上也早已挂出“休息中”的牌子,老板在身后半打哈欠半支撑着笑容说“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再来”,然后掩上门,很快熄了灯光。
街道上已没有半点人烟,只有马路边在寒风中茕茕独立的街灯。藤真走在我身边,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已经恢复了平静。灯光映过来,我只看到他侧面的黑色剪影,有点单薄有点忧郁。那个骄傲的藤真,永远肩负着别人寄托和希望的藤真,总是抬着头带着温和和自信的微笑,认认真真地在舞台上演着完美的一幕一幕,直到人都散尽了,才脱下华丽的外衣,在月光下轻声叹息。
忧郁的人看上去很温暖,让人有想拥抱的感觉,不知道是为了给他温度还是想取暖。
一阵风吹过,卷着路上的落叶在街心一圈又一圈地转。
“冷空气真的来了。”他微微打了个冷颤,喃喃道。
“很快会过去的吧。”我伸手揽住他,那半边的衣服还没有干,贴在他冰冷的身上。
他没有反抗,停下来用手环住我,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说:“七秒钟以后。”
凌晨的街角,万籁俱静,灰银色的星星躲进云层,惨淡的灯光在寒风中萧瑟,我们紧紧相拥而吻。
【五】健司
连续的阴雨终于放晴,久违的阳光看起来竟有些不适应,不过人总是趋光并渴望温暖的,眯起眼睛,静静地享受这一刻的平静。
很多事一定要跨过了,回过头去看才有资格明白,有资格感叹说那只是石子入水漾开的轻微涟漪。有的时候,与其被过去所束缚,不如突破出去寻找新的天空,自己画圈圈封住自己是最傻的。记忆的包袱不要那么重,也许更能轻松前行。
不知道是不是和仙道在一起时间久了,自己也变得释然起来。那场没有去考的试,终究没有觉得太失落。旁人问起或是惋惜,我也无意解释,淡淡一笑。倒是那些比赛实在有些无奈,觉得有些对不起教练和牧。流年不利,最近做的事好像都不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围里。
有时候有些羡慕仙道的生活哲学,平时总挂着懒洋洋的笑容逛逛玩玩,七分认真,随心情去听些课,考试前花一个星期通几次宵挑灯夜读,然后顺利过关。开始以为他只是良心发现,后来才明白他每到考试都是这样,屡试不爽。那需要怎么样的调节啊。
时间一长,只要知道他在那里,听到他在隔壁“沙沙”地写字的声音就会很安心,好像一回头就可以看到他像只大章鱼一样挂在那里咧着嘴笑。那天学校有些事回来得很晚,见他房间的灯亮着,只道他还在看书,也不打搅他,就去洗澡。再进去看时发现他早就睡着了,趴在桌上,呼吸声很均匀,洗过的头发耷拉下来,还没全干,服帖地覆在额前,竟觉得这张如阳光般明朗的脸此刻如此温柔。忍不住一笑,俯身去吻他。
不用定期回神奈川,好像一下子多出很多时间。整个暑假,我们都没有回去。我像他一样穿着宽大的T恤,叉着人字拖,去码头钓鱼,确切地说是看他钓鱼。坐在栈板边,脱了鞋子把脚荡下去。呼吸着清新略带咸腥的海风,看蓝天里白云朵朵,海面上帆星点点,真是久违了的自由的感觉。我躺下来,把手垫在脑后,闭上眼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仙道说得对,这种情形下什么都不会想。太久的时间,我都活得太现实,得到,也失去。
“这是你最后一个暑假了吧?”身边响起慵懒的声音。
“是啊。”风吹得我也变得懒懒的。暑假结束我就要去医院实习了,之后是毕业、工作,那时想闲也闲不下来了吧。
“不如我们去旅行吧,远一点的地方。”
我有点惊讶地睁开眼:“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注视着海面的少年慢慢展开一个笑容:“场合使然。”
我笑,又闭上眼睛:“好啊,随你。”
于是我们选择往北走,北海道的函馆。吃新鲜的螃蟹,当地特色炖三文鱼和乌鱼素面。在广阔的草原上骑马到天黑,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然后睡着。跟当地的少年打篮球到大汗淋漓,只想坐在地上大口喝水。晚上,他们带我们去逛传统的庙会。
上一次逛庙会还是很小的时候,和哥哥一起去的。依稀只记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那时还没现在那么多现代化的东西吧,不过还是很吸引小孩子。最喜欢纸勺捞鱼的那个游戏。一口气捞了五条,看它们在塑料袋里摇着尾巴游来游去,比别人的都多,得意得不得了。喜欢养鱼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仙道兴奋得像个小孩,顶着那么高的个子东走西看。这家伙从小在东京长大,居然鲜有玩庙会的经历。不一会儿手里便拿满了各式小吃,什么丸子串烧,吃得话都来不及讲,真叫人哭笑不得。
我也拉他去找纸勺捞鱼的摊,也不怕别人笑我们那么大的人还和小孩子抢鱼。
“你随便拉个小孩当女儿吧,爸爸帮女儿捞鱼就不会有人说了。”我煞有其事地说。
“我看上去已经老得可以当爸爸了吗?”仙道愁眉苦脸地说,心疼地扯着自己的脸皮。
真是笑死人了。
虽然用钓的仙道不一定会满载而归,但捞鱼这种靠技巧的东西还是很容易上手的,不多久就大有斩获,引得围观的小孩子们艳羡不已,连连惊呼,死死地盯住他手里装鱼的小盆。他像个孩子王,被一群小孩子围在中间,一会儿指给他们看哪条鱼最好,一会儿又跟他们谈条件要用什么来换,还装作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要我过去做个裁定。
我在一边早就笑不动了,被他一叫只好配合他一下。忍住笑意说:“既然你那么会捞不如这些就给他们,自己再捞喽。”
仙道差点昏过去。
我暗笑,多大了还玩这种游戏。不过玩了就认真一点吧:“但是当然也不能白送给你们。”
这下他高兴了,眼睛也弯起来。
最后磨了半天,两个掷飞镖得来的水杯、一张可以免费换取两个人偶饴糖的奖券换走了仙道手里所有的鱼,孩子们一欢而散,没有拿到鱼的小孩继续追逐着有几条鱼的小孩,哄闹地消失在人群中。仙道笑吟吟地很开心,站起来拍拍被水溅湿的T恤,又兴致勃勃地去找人偶饴糖摊,请老板按我们俩的头像浇出两个糖。然后把“仙道”糖递给我,自己开始舔“藤真”糖。
我接过来,悚悚然道:“多可怜啊,我就这样毁在你的血盆大口里。”
他倒还很在理,硬说我吃的那个比较合算,因为他头发长,可以多出很多糖。
突然天幕中升起烟花,“啪”的一声点亮夜空。女孩们开始尖叫,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不知道又是哪个浪漫的人策划的节目,虽然都是早已习惯的把戏,人们还是带着惊喜的笑容仰头欣赏,好像初次看到时地感动。生活有时候的确需要感动。
“如果回到从前,你会选择做什么?”仙道不着边际地冒出一句。
“也许会当摄影师吧,到处流浪,捕捉精彩的瞬间。”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这的确是我想做的事情。
“那我做你的助手好了,给你洗照片。”火焰映上他的脸颊,点缀着他微微扬起的眼角眉梢,很明亮。
“仅此而已吗?”
“嗯…外加扛三角架。”
“车呢?”
“我开。”
“做饭?”
“不,我决不做饭!”
“那吃什么?”
“你做。”
“哪有老板亲自下厨的?”
“那只好一起去讨饭了,哈哈……”
我也跟着笑起来,想这两人真是傻到了极点。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
【六】彰
这一年藤真开始实习,很忙。他说他不再为哥哥而学,不再刻意求什么,但还是会坚持下去。我知道他一定会那样,他终究不是一个放得下别人寄托的人,只希望他的担子没以前那么重,可以平静一点。
不凑巧的是,藤真的父亲之前因为股骨头骨折而住进医院,他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索性将父亲接到名古屋他实习的医院,这样虽然离家很远,父亲却可以每天都照顾到,母亲也不用辛劳往返于医院和家之间,小别三个月就能回家了,只是苦了藤真一个人。有时候,我真是很感叹他的孝心,换了我的话大概就是建议请个佣人照顾就行了吧。
快开春的时候,天气忽然又冷起来,还连续下了好几场大雪。虽然已经回暖了,听说医院里很多重病人还是没能熬过去,纷纷逃往常年温暖的天堂,连藤真的鱼也没有例外,一个星期死了三条,昔日热闹的鱼缸里好像突然落寞了许多。藤真大为皱眉,不单因为死的都是特别贵的品种,其中一条还很罕见地怀孕了。藤真说从没养到过鱼产籽,一直悉心伺候,可是还是难逃厄运,回天乏力。
“不如我帮你钓一条鱼妈妈来吧,虽然长得不好看,可是没那么容易夭折。”我倚在墙上,看藤真心疼地数着剩下的鱼。手里捧着从函馆的庙会换来的水杯,里面一颗VC泡腾片正在热烈地冒泡泡。那两个杯子恰好一个蓝一个绿,我用绿的,给藤真蓝的。
“然后涂成彩色的么?”他头也不抬地说。
我笑起来:“藤真你真是越来越有幽默感了。”脑子里出现藤真绞尽脑汁把防水涂料刷到一条惨白的庞然大物上去的画面。
门铃响起来。
“我猜你有别的事可以忙了。”藤真看看门的方向,眨眨眼睛。
“怎么讲得你一点也没有份呢?”我知道他指的是流川来找我打球。前一阵下大雪的时候,我还害怕过会不会一开门就看到一个187公分高的雪人,然后和空气一样冷地说“去打球”。
我跑去开门。果然是流川。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模样,一张口哈出白呼呼的气。嗬,这家伙还真是认真,天刚一放晴就来了劲。
几年来,已经习惯于这种在周末突然出现的单挑,大家都在进步,挑战不断升级,也乐在其中。藤真常说我该请流川吃顿大餐,单来去的车钱就够我请他几回的了。我也无所谓,只是流川好像对吃的没什么讲究,只要填饱就可以了。
换了衣服,准备出门,问藤真:“你今天去吗?”
他摇了摇头:“你们先走吧,我想去看看鱼市再说。”
流川礼貌地道声“学长再见”便大步流星地跨出门去。我暗自好笑,难得他那么酷的人还那么守礼节,如果他性格温和的话必定张口闭口都是敬语了。
风虽然有些大,可天气很晴朗,稍一动,身上便暖意洋洋的,一路上商店的橱窗里也摆出了新上市的春装,显得其乐融融。
流川不喜欢坐机车,所以我们一向是用走的。有一次问起他。他说因为会晕车。我大呼奇怪,还一直以为平衡性好的人根本不会有晕车之苦,后来才知道晕车是平衡性太好的缘故。
“你晕汽车吗?”
“晕。”
“公车呢?”
“也晕。”
“那你每次乘新干线都是怎么过来的?”
“睡觉。”
“不会坐过站吗?”
“白痴,你们这里是终点站。”
我想我终于知道他挑学校为什么都要离家近了。
篮球场照例还是没什么人,我们径直走向一贯去的那个场子,扔下东西,掏出篮球来。
才热身了几个回合,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不知什么时候场子里多出八九个打扮流里流气的家伙,歪歪斜斜地站成一排,神情很是不屑,怪怪地吹着口哨叫嚣着,嘴里讲着不干净的话。
流川停下来,直起身冷冷地看着他们,眼睛里腾起一股愤怒,看来好像彼此认识。一个五官凑到一块儿去的瘦高个显然是为首的,他不怀好意地瞄向流川,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弹簧刀,“啪”地打开,在手里一抛一抛。不用说了,十有八九是来寻仇的。他倒也干脆,不多废话,把嘴里的烟往地上一掷,就和那七八个人一起冲了过来。
所谓见者有份,我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何况对他们来说,两个人和一个人是一样的。
流川和我自然都不是会省油的灯,但对方的出手也决非业余,应该都是在道上混了很久的角色。他们仗着人多,分成两拨把我们两人孤立开来,然后团团围住,叫人难以展开身手,即使一个人被打倒,也有足够的时间恢复爬起来再战。
不管怎么说总要打出个缺口来。我们有些吃亏,但不见得一定会输。流川已经挂彩了,但对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五对一居然也不敢放松。
这些家伙怕是一早就盯上了流川,只是他一出门就上了新干线,没有好下手的时机,才一路跟了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深仇大恨,竟然这样长途跋涉换一天也不行。不过若换了其他时候,凭他们的出手,以一对九的流川不知会怎样。
战局陷入僵持,我早该料到他们手里都有家伙,对方顽抗到底的时侯就会掏出来。原本这种只是想教训一下人的场合,要么护住要害任他们撒气打完了自动走人,要么一开始就跑,到了见白刃的时侯就麻烦了。只可惜,我们都不是那两种人。
那家伙弹出刀就捅过来,我连忙往旁边避开,下意识地伸手去按他的手,不料他手一收,刀从手心划过去,顿时生疼钻心,感觉手掌凉了起来。顾不上痛,撩起一脚踢飞他手里的刀,捏紧拳头打过去,他往后一踉跄,我正好扑上去把他摁倒在地一阵猛打。突然,脑后挨了什么硬物重重一击,眼前马上一阵黑蒙,好不容易支撑住回过头去要还击,突然闪出一个身影一拳将其掀翻在地。
藤真?
他用眼角看了我一眼,显得有些生气,一边挥拳准确地朝瘦高个脸上打去,紧接着又揪住他的衣领,用膝盖狠狠地连续撞击他的左胁下。藤真,凭你的专业知识不会不知道那是脾脏吧。很早的时候我听说篮球打得好的人都是打架高手,看来是没有例外了。我想笑,笑到一半笑不下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很安静,常识判断是医院没错了,脑袋昏昏沉沉地没有太多意识,只想睡。
“醒了?”
声音传过来,是藤真,坐在床边,目光欣喜而宽慰。
“我去叫医生来看。”
手一抬,有点痛,一把拉住他,迷迷糊糊地说:“藤真,别走……”
【七】健司
还好一辆及时经过的警车吓走了那些小混混,不然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了。据说是流川在学校里得罪了高年级在黑道上混的人,之前放倒了他们的老大,才被跟踪到篮球场。
仙道被木棒打得有些轻微脑震荡,所幸没有性命之虞。昏过去的时候怎么叫也没反应,我脑子里立马“嗡”地响成一片,从头凉到脚,唯有紧紧地抱住他,什么也不敢多想急忙送医院。整整一个下午,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有事啊,不能有事,不能。
初转醒的时候,他半睡半醒地抓住我的手,唤我别走。
重新坐下来,牢牢握住他裹着纱布的手,清楚地感受到他掌心血管的跳动。从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到,他存在。如此重要。
好在现在已没有什么大症状,但医生仍要求留院观察,说也许有后遗症,可以及时发现。他倒挺开心,说可以名正言顺地逃课翘训练。手上的伤并不重,虽然很长——几乎从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缝间一直延续到掌根,好像在手心原有的三条掌纹上又画了一笔——但伤口不深,没有伤到神经和韧带,只是会留下疤,他不在意。
“藤真,你知道吗,这叫记忆线,有了这根线我就再也不怕记不住那些讨厌的医学文字了。”他笑嘻嘻地说,翻开我的手,用他包着纱布的手在我手心上指指点点,“这三根线分别是爱情线、工作线和生命线,但是如果没有记忆线把它们锁住呢,人就很容易忘记以前的事。”
我知道他又开始瞎掰,也随他去:“行啊,那你就好好养你这根线吧。”
流川则多是皮肉伤,无伤大碍。仙道住院的时候,他也来过两三次,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略看得出有些气短。仙道从没想过要怪他,依旧笑嘻嘻的样子,说你要是内疚的话就带点好吃的东西来吧。于是流川就乖乖地捎来吃的,有一次还带了本什么书,有时仙道看得挺认真的。只要他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实习不是一般的忙,往往做了一天还不够,晚上接着做没有处理完的事,不过倒也充实地很,倒头就能睡着。我索性把医院当家,白天上班,下了班去照顾父亲,晚上就睡在仙道的病房里,给他的伤口换药。有时,仙道会在白天去父亲那里,陪他说说话散散心,做做肢体锻炼或扶着他在花园里慢慢地走,倒比我还像个孝顺的儿子。我谢他,他抬抬眉毛说你父亲本就该有两个儿子啊。
“伯伯和伯母很幸福啊,有你这样一个好儿子。”他笑吟吟地说。
“你是在损我吗?每天尽责地照顾他老人家的人是你啊。”我奇怪地看他。
他笑得更乐了:“我说的是真的嘛,你是那么有责任心的藤真医生,一定不会叫你爸妈失望的。”
“你也可以做个好儿子嘛。”
他摇摇头:“没可能啊,我永远都不愿乖乖地朝他们希望的方向走。”
“未必,让他们放心就好了。”从小我就是这样认为的,直到现在还是。
“老人家放心是不是希望小孩过着正常人的生活,然后给他们一个后代领领?”他这一句来得奇怪。
我答不上来,只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转而一笑,自嘲一句便开始给我讲述今天报纸上的新闻趣事。我住过来之后,这就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我也颇喜欢这种叙述。
月底,想起该回去查查帐单,便去告知仙道一声:“我要回去一次,你有什么要带过来吗?”
他站在窗前往外看,没有理我,视线不知道落在哪里。
“仙道?”我略略提了声音叫他。
他回过头:“藤真你来啦?”声音响得有些奇怪。
“我要回去一次,你有什么要带来的吗?”我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些奇怪,目光聚焦在我的嘴上。
“我没什么要带的。”他停滞几秒,又不像在想什么。
“换洗的衣服呢?还是去拷点新歌?或者其他什么的?”故意把句子说得很长。
“不用,反正很快就能回去了。”他很认真地盯着我的嘴看,等我说完,停滞的时间更长了。
“仙道你怎么了?”我心里一震,又故意没有说出声来。
“没事啊。”他还是用那样响的声音说话,之前照样停滞几秒。
我仿佛猛然心口上被东西扎了一下,冲过去对着他叫:“你是不是听不见啦?”
“藤真,你不要那么大声嘛,我听得见啊。”突然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来的音调,笑道。
我瞪了他一眼,跑出去找主治医生。
结果,他承认,从第三天起,他间歇性地听不见,是上次的震荡伤到了听神经,可能是不可逆损伤,治好的机率并不大。他跟医生谈过,只是没有告诉我。
我记起那本他最近一直在看的书,走到床头掀开枕头:一本《手语入门》。
“他也知道?”
他看看我的眼睛,点头。
“仙道彰,你不需要这个!你不会聋!”我心里“腾”地火起来,生气地大声嚷道,将枕头重重地扔下,夺门而出。
一口气冲下楼梯,心里好像有把小刀,明明锋利却故意慢慢地划过,痛得绵长而清晰,却无法叫喊出来。
跑到底楼,手机温柔地响起,打破冰冷的空气。是他的短信。
“藤真,我会乖乖接受治疗的,你放心:)”
我顿觉无力起来,抬头望向他所在的楼层,看见他在窗前朝我笑,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却有一种说不清的哀伤,心里某个地方猛地抽痛起来,酸得咸涩。仙道,对不起,那样简单粗暴地说出了那个你也不愿意接受的结果。对不起。
没有人愿意相信。
后来,他果真开始积极配合治疗,还是一样挂着懒洋洋的笑容,还是一样说笑,也还是替我去照顾父亲直到父亲出院,只是不再看有关手语的书,也不再提到会不会聋的事,只是他开始非常注意别人说话时的口形。每当这时我心里就忍不住翻起一股酸楚。
那天晚上,他坐在床上看我刚买的《NationalGeography》,叫我猜书里评出来的世界十大最美丽河流。我随手拿了一个苹果削,从卢瓦尔河猜到亚马逊。突然他问我:“藤真,如果有一天真的听不见了,会是什么样子?”
我一惊,抬头,却迎上他依旧温柔的笑脸。
“那时候看这样的风景,心情是不是更平和更感激?”他举起书。那是一幅通版的喀纳斯湖景,纯蓝的天、纯白的云、浅绿的湖水、冰封的远山、红色的橙色的林,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一切都染上了变幻的色彩,如一阵和风扑面而来,温柔却不容抵抗。
如果说真的有一种鱼,在五月的海里最明亮,却一不留神就会从月光下游走,那就是仙道彰,表面永远有种大气的释然,温柔而云淡风轻地笑着,心里却还是害怕失去的小孩,有着不肯低头的自尊和骄傲。
我望着他,晌久,无法言语。
“那时我还是能够告诉你我的感受吧。”他望着我。
放下手里的苹果,用刀尖在右手掌心和他受伤相仿的地方一路划下去,穿破三道原有的掌纹。血从伤口里渗出来,向下蔓延而行,却不觉得有多痛。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扼住我的手腕。
我淡淡一笑:“我们有一样的记忆线,无论你想什么我都会知道。”
他定定地看着我,然后转为温柔的笑容,从抽屉里拿出酒精棉球和纱布,熟练地给我消毒包扎,然后轻轻吻在我的手心:“我记住了,仙道的事藤真都会知道。”
五月的空气里已经透着夏季即将来临的闷热,隐隐要下雨的样子。尽管手术室里已经开了凉风空调,心里还是不住地烦躁,打结的时候连续拉断三根线,连老师都投来了惊讶的目光。
今天早上仙道说想出去走走,这本无可厚非,他之前也经常出去,只是这次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放心啦,我还没有痴呆,不会丢的。”他打开那标志性的笑容,朝天发也显得神采奕奕。
我点点头:“记得去护士长那里开请假单。”
“晓得啦。”他把我的白大衣抛过来,“别迟到了。”
不知中了什么道,今天的手术一台接一台,直到吃晚饭我都没有踏出手术室一步。一脱下隔离衣,我就往仙道病房跑,不知道他吃过饭了没有,反正我是饿坏了,不准备再吃医院的普食。
“对了,藤真,你好像有东西落在病房里吧?”经过护士台的时候,护士长叫住我。
“诶?”
“仙道已经转院了,你不会还要睡在那里吧,病房要收拾给下一个病人了。”
“转院?”我心里一紧。
“是啊,下午刚走的,好像是他父亲来替他办的出院,他没告诉你吗?”
“哦,我今天做一天的手术,谢谢护士长!”我拙劣地扯着谎,急急赶往病房。转院?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房间果然空了,床铺得平平整整,他的东西都不见了,什么都没有,除了床头柜上我的那个蓝色水杯,还有……
一个鱼缸。
我拿起来一看,三条鱼悠然游弋其中,正是上次冻死的那几个品种,那次途中碰到他们被围攻后再也没有时间去鱼市看。仙道……
我颓然跌坐,沉重如帷幕一般层层落下。
想起他以前说的关于父母的话,关于如果真的听不见的话,仙道你早已经准备要离开了吗?你以为失去听力的你会成为负担吗?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安心,然后乖乖去做父母的孝子吗?你以为我还能戴着面具一个人踽踽独行吗?是谁说要放松一点给自己机会?是谁说要洗照片的?……
傻瓜,我不是鱼啊,你以为我真的舍得放掉那些记忆吗?
窗外,倾盆大雨逃亡一样倒下来,天地霎时淹没在迷蒙之中,不可辨认。
【零】彰
一曲终了,径直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轻轻把饮料推过来,是我最喜欢的那种Latte,我笑起来,举杯抿一口,却觉得味道怪地不寻常。他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黑暗中眼睛有着清澈明亮的光芒。
他看上去好像更瘦了些,神色里有一丝疲惫,裹在深色的高领粗绒线衫和厚呢大衣里,散发着温柔的气息,但眉目间的灵气和倔强依然。轻轻翻过他的手掌,果然也有一道纵贯手心的掌纹,淡淡的,摸上去略有凸起,我仿佛回到酸涩到发甜的一夜。
“你是个不讲信用的家伙。”他反手按住我的掌,慢慢地说,“以为撒个转院的谎就能逃得无影无踪?”
我抬了抬眉毛,惊讶竟然可以听到他的声音,那是心里一直在想念的声音吧:“不还是被你找到了?”
“你以为呢?”他一笑,抬眼望了望吧台的方向。
侧过头去看,是吧台墙上挂着的三帧照片,一张人物两张风景,躲在灯光后若隐若现,竟也美得迷离。那是我刊在杂志上的作品,当初越野硬要裱起来挂出来,我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越野说那幅平安夜的唱诗班少年最得人心,虽然那少年只有一个略低着头的侧面轮廓,根本看不清面貌,但在背景成千上万支笼着神圣光晕的烛光的映衬下,让人不由得想去揣度他的心思。平安夜的忧郁少年,你能不能得到上帝的庇佑呢?主编也曾说过这是我拍得最好的一张人物照,看得出摄影师的用心。我一笑置之,那是因为心里一直有另一幅剪影,比他更忧郁,比他更需要庇佑。
“这么明显地在满世界留下线索,难道我是白痴吗?”他的目光柔柔的,嘴角一丝淡淡哀伤的笑意。
笑容缓缓地漾开:杂志上发表的照片从来没有用过我的真名。
他果然知道我看到的世界是怎样的。
太久以来,我们总是一个人独自行走,遇到风雨就裹紧衣服顶风前行,却不知道找个屋檐避一避,能看到别人却不愿正视自己。越是倔强地要勇往直前,越是希望前面能有人打着把伞叫自己躲进去,可又不愿显出此刻的软弱来。直到满世界撞地鼻青脸肿后才发现,最后能回到的还是那个人的伞下。
于是,他说:“笨蛋,跟我回家。”
我看着他的嘴唇,然后微笑:“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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